昭昭天明(124)
作者:梦驴子
见堂下众人皆面露不忍之色,陈夫人的怒火也已成燎原之势,她不再顾及丈夫的脸面,涂抹着蔻丹的葱段儿般的食指凌厉一指,向着一旁的家丁断喝道:“快来人!若是误了吉时,我拿你们试问!”
陈文景看着面前这一番鸡飞狗跳,眼观鼻,鼻观心,面上丝毫波澜也无,只是如同牵线木偶般默默动作着,而对面新娘痛苦抗拒地呻//吟,他也仿佛没有听到一般。
“送入洞房!”随着礼生沙哑的唱报,长长的尾音在空中炸开,徒留一地狼藉,这场荒唐的闹剧终于接近尾声。
陈文景直起身,平静地看着新娘被簇拥着向后堂走去,少女已是精疲力竭,脚步虚浮,若不是她的文哲哥哥还半死不活地躺在榻上等她,只怕这最后的几步路她也走不下去吧……
堂下,众人也长出一口气,这哪是什么婚礼啊,简直就是一场酷刑,无论是受刑之人还是观刑之人都痛苦异常,如坠火狱。而这种缄默无言,心有戚戚焉的氛围,和堂上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场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愈发显得荒唐诡谲。
接下来的喜宴王老七和陈大壮都有些坐立不安,嘴中吃着烧鸡,心里想的却是那堂上新娘承受着重压的身影,耳畔回荡的是女孩儿哀怨痛苦的哭泣,只觉得桌上的美食都难以下咽,吃在嘴里也味同嚼蜡,是以天刚擦黑,二人便起身离席。
“哎,本想打打牙祭,谁成想能碰见这档子事。”王老七垂头丧气地抱怨道。
“可不是,刚刚在陈府里吃不下东西,这且出门,反倒饿了起来,王老兄若是无事,不如和我吃碗馄饨,再祭祭五脏庙?”
“也好,那就让兄弟破费了。”
二人在路旁的摊位上坐下,一人捧着一碗馄饨呼噜噜地吃着,氤氲的白汽从热腾腾的骨汤里蒸腾而出,熨帖地温暖着二人因紧张而纠结的胃,一碗馄饨下肚,二人都心满意足地大出了一口气。
这个馄饨摊儿离陈府不远,坐在摊位上遥遥一望就能看见陈府高大的院墙,阴恻恻的天空下,高高矗立的院墙宛若漆黑的牢笼,迫得人喘不过气。而恰在此时,一声女子尖锐的惨叫划破夜色,如同夜枭鬼哭,听得人毛骨悚然!
手中的馄饨碗当啷一声倒扣在地上,还没喝完的骨汤洒了一地,王老七和陈大壮都不约而同地向着陈府的方向望去。
突然,王老七惊恐地“啊”了一声,继而拼命揉搓着自己的眼睛:“陈老弟,你……你看到了吗!”
陈大壮哆哆嗦嗦地点了点头,脸色惨白,如同白日见鬼:“狐狸……那院墙上站着一只狐狸!”
只见那高耸的墙头之上,一只火红的狐狸迎风而立,凝望着那户被院墙围拢住的人家。细长的眸子里闪动着绿莹莹的光,如同两簇在坟头跳动的磷火,摄人心魄。
第二日。
沈忘是被一阵急促的鼓声惊醒的,他茫然地坐起身,正自疑惑,程彻就一阵旋风般冲了进来,满脸兴奋地喊道:“无忧,快起!有人敲登闻鼓了!”
沈忘心中一跳,来历城县衙这么久,他还从来没有碰到过有百姓击鼓鸣冤的情况,他赶紧穿好霍子谦递过来的官服,整饬一番后,急急登堂理事。
沈忘端坐公案之后,霍子谦与程彻分立两旁,屏风一侧的小隔间里,易微和柳七也齐齐坐定,屏息倾听着堂上的声音。沈忘拿起惊堂木,往公案上一拍:“升堂!”
分列两班的衙役将上黑下红的水火棍杵得震天响,“威——武——”声若洪钟,绵延不绝,此起彼伏,极有声势。这些衙役皆是程彻精挑细选而来,既有程彻的绿林旧识,又有刘改之亲自训练的家丁,还有济南卫的好苗子,各个虎背熊腰,健壮魁梧。这一阵威武喊下来,在堂外好奇看着热闹的百姓们瞬间鸦雀无声,再也不敢悄声议论了。
“带原告!”随着沈忘的一声喝令,一对儿哀哭不绝的老夫妇被带上堂来,老妇素衣白发,年岁虽长,眉目却是柔婉,露出袖口的手腕极细,仿佛一用力就会弯折一般,整个人弱柳扶风,伶仃哀切,让人望之生怜。与老妇人相互搀扶着走上堂来的老丈却是精神矍铄,老当益壮,面如重枣,长髯飘飘,只是身上的衣服略显落魄,补丁摞着补丁,针脚却是细密整齐,显然是精心打理过的。
“堂下何人!缘何击鼓鸣冤?”
两位老人扑通一声跪下,扣头不绝:“回青天大老爷,草民裴从,贱内裴赵氏,济南邹平县人,今日斗胆击鼓,乃是……乃是为小女裴柔鸣冤呐!”
见两位老人言辞恳切,面容悲恸,沈忘也不由得缓了语气,道:“你的女儿裴柔有何冤屈,速速说来。”
裴从趴伏在地,身体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小女裴柔,昨日新婚嫁入陈府,为陈氏独子陈文哲冲喜。虽是冲喜,可两个孩子自小青梅竹马,感情很好,虽然我那亲家瞧不起小女的出身,屡屡出言羞辱,可我们老两口为了闺女,也是打断了牙齿往肚里咽,从来没有同亲家起过争执。可谁料,昨夜里我那苦命的闺女竟然命丧陈府,到现在我们老两口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是收到了陈府传出来的口信,说小女是殉情而亡!”
“大老爷,草民不信啊!这两个孩子刚刚成婚,怎么会一夜之间,先后殒命?更何况,我家闺女性格柔和,极为孝顺,绝不会轻易丢下我老两口不管,定是……定是那陈家害了我儿性命啊!”
“裴柔……”沈忘轻声喃喃,“从你家前往陈府,是否会经过县衙门口?”
“回大老爷,昨日的迎亲队伍的确是从县衙门口走的。”
原来是那位姑娘……沈忘的脑海中再次浮现了在从花轿中滚落的瘦弱身影,以及那张在红盖头遮盖下的,纯净温柔得如同一朵淋了雨的茉莉花般美好的面容。他的眉毛不忍地微微蹙了蹙,不由得担心起躲在隔间中听审的易微来。
“昨日,本官与裴姑娘却有过一面之缘,你说裴柔乃是为陈氏独子陈文哲冲喜,可本官昨日见那坐在高头大马上的新郎官可是陈文景,这陈文景是替陈文哲代为迎亲吗?”
裴从抹了一把满脸的泪水,强忍悲痛,扣头解释道:“回大老爷,小婿自幼便身体娇弱,近几年来愈发不顶事了,去年冬天还昏迷了很长时间,连棺椁都备下了。也就是因此,陈氏才允了小女的婚事。草民原先是不同意的,谁愿意让自己闺女嫁去守活寡啊,奈何小女一往情深,非文哲小婿不嫁,草民也是没有办法。”
“临到婚期,小婿的身体又不行了,连床都下不来,便只得央求陈文景代为迎亲。草民当时问那陈文景,代为迎亲倒也不算不合礼制,可代为拜堂则万万不可。陈文景信誓旦旦地答应草民,让草民放心,文哲贤婿只是不能长途跋涉前来,可拜堂还是足以的,草民这才将小女交给了他。可谁料,竟是草民亲手将自己的女儿送上了黄泉路啊!”
第118章 歧路冥婚 (四)
沈忘耐心地等着裴从哭够了, 方才道:“也就是说,你的女儿裴柔被代为迎亲的陈文景接走后,去了陈府, 一夜之后, 却又为了陈文哲殉情而死?”
“是,陈府就是这么对我们老两口说的!”裴从捂着脸,从指缝中泄露出些许悲愤的抽噎。
“那这陈文哲又是怎么死的?”
这下裴从却是不说话了,通红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眼前的地面,连续大喘了两口气也没憋出一个字。身旁的老妇看了裴从一眼, 叹气道:“回大老爷,民妇的夫家为人宽厚,与女婿相处得也融洽,并不愿在堂上说女婿的不是。民妇却斗胆说一句, 其实当初民妇就看出文哲那孩子命不长远, 极力反对婚事来着。可自小娇养的女儿。民妇和相公竟是完全拗不过, 只得随了她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