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天明(122)
作者:梦驴子
只见一顶朱金木雕花轿在八位轿夫的簇拥下,宛若碧空之上飘扬的朱雀炙羽,辉煌灿烂,精巧绝伦。队伍的最前面,一袭红袍的新郎官身骑白马,面容矜傲,足见身份之贵重。这般十里红妆,极尽铺陈,自然将街上众人的目光都引了去,就连沈忘、程彻和霍子谦也停下手中的活计,向院儿外望去。
易微眼神儿最灵,看得也最仔细,她盯着新郎官的脸看了半晌,不由得诧怪轻呼:“诶?这不是那个陈文景陈百户吗?我怎么记得……他有妻室啊?”
正待再看,不觉间天色却骤然暗了下来,如同一口厚重的铁盔倒扣在人们头顶的天空之上,平地里忽的起了一阵邪风,将那花轿上缀连成一串的精美宫灯吹得摇来晃去,随着摇摆的幅度越来越大,整个花轿也好似巨浪中的一弯柳叶,颠簸如斗。
倒也并非轿夫抬得不尽心,实在是因为这阵妖风来得邪乎,竟是由下而上旋转着直扑人脸,轿夫们被地上的扬尘迷了眼,擦不得揉不得,鼻涕眼泪齐齐流了下来。此时,在墙头看热闹的易微也被风头拍了个正着,若不是柳七眼疾手快用袖子帮她挡住了头脸,只怕她比之那些狼狈的轿夫们也好不到哪儿去。
轿夫们的阵脚一乱,花轿里的新娘可是遭了殃,只听一声压抑的惊呼,紧接着轿帘一掀,一个娇小的火红身影便从轿子中滚了出来,咕噜噜直冲到墙边,摔在泡桐树下。
这一摔可摔得不轻,就连墙头上的易微和柳七都听到闷闷的“咚”一声,新娘撞得七荤八素,盖头被扯下大半,露出半张月照花林般温柔明净的脸。新娘痛苦地紧皱着眉,竟是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下,墙头上的易微坐不住了,跟柳七急急地抛下一句:“柳姐姐,我去帮忙!”便跳将下来,向狼狈慌乱的新娘奔去。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新郎官陈文景此时也发现了身后的骚乱,一勒缰绳,翻身下马,动作凌厉灵活,一气呵成,也想着泡桐树下的新娘跑来。
这一来一去的两个人影,陈文景仗着身高腿长,终究是比易微快了一步,抢先赶到了新娘身边。
“小柔,你没事吧!”他关切地向凤冠霞帔的女子伸出手,名唤小柔的新娘却面露惧意,身子往后一缩,如同受了惊的猫儿般瞪大了眼睛,警惕地盯着他空无一物的手掌。这一躲一让倒是令小柔正好退到了后赶来的易微身旁。
小柔惊惶抬头,正撞上易微友善而明亮的笑脸,同为女子,小柔先是一愣,继而紧绷地身体逐渐松弛下来。易微将她从地上扶起来,仔细盖好盖头,又贴心地替她拍打掉裙子上的浮尘。
“易姑娘!”陈文景此时也认出了上前帮忙的易微,茫然片刻,再看了眼自己所处的巷道,方才明白这位天降奇兵究竟从何而来。
“让易姑娘见笑了。”陈百户鼻子一皱,露出一脸讨好的怯笑。
自家的新媳妇摔成这个样子,你倒是还有空与我叙旧。易微不满地心道。
她虽是性格不拒成法,心直口快,却也知道大喜之日不宜与新郎官产生龃龉,便忍住心头的怒火,朝陈文景敷衍地点了点头,继而轻手轻脚地将名唤小柔的新娘扶进了喜轿。
经过这样一番折腾,轿夫们生怕主家责罚,抬得更卖力了,唢呐也吹得愈发嘹亮,喜气洋洋中掺杂着些许喧闹的荒唐,易微怔怔地看着队伍远去的背影,半晌说不出话来。
“小狐狸,想什么呢?”待易微回过神来,却发现柳七、沈忘、程彻和霍子谦都已经聚在了她的身后,同她看着同样的方向,那团飞扬的烟尘里,那片喜悦的红色中,藏着一个少女蹙眉不语的隐痛。
“我在想,那位名叫小柔的姑娘似乎并不喜欢陈文景,甚至还有些怕他。是我亲手把她送上喜轿的,我能感觉到她的不情愿,我是不是做错了……”易微轻声道。
“若是能够选择,又有几位婚嫁中的女子,是情愿的呢?”沈忘叹道:“你瞧瞧这日头,刚至正午了,这个时候接亲于理不合,可迎亲的队伍却偏偏挑在这个时候上路,甚是奇怪。再加上我看那姑娘看陈文景的眼神,不仅仅是惧怕,还有强烈的抗拒,只怕这场嫁娶……”沈忘摇了摇头,将剩下的话咽回到肚子里。
二人正惆怅间,却听程彻大喇喇地接口道:“微儿,你莫怕,你不会和这小柔姑娘一样,因为你的婚姻大事,都由你自己做主,我都听你的。”
这些话在他脑海里徘徊游荡了无数遍,也早已成为了他心中认定的道理,此时情急之下,竟是脱口而出。
易微闻言,瞬间脸红到耳朵尖,又羞又恼:“跟你有什么关系!”说完,狠狠跺了跺脚向院里跑去。
程彻还兀自诧怪,想不明白自己又怎么惹到了易大小姐,挠着头想了半天,才捋顺了思路,想清楚了自己的行为有多么的鲁莽,脸也跟着红了。
“无忧,怎么办,我又说错话了。”程彻求救般地看向沈忘,小声喃喃着。
沈忘哭笑不得地拍了拍程彻的肩膀,半是安慰半是调侃道:“无妨,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光我记得的就三次了。”霍子谦信誓旦旦地补充道。
嬉笑间,这一场擦肩而过的意外所带来的惆怅与郁郁,逐渐消散在沁着花香的暖风里。那道阻隔着县衙与巷道的灰色院墙,宛若明暗过渡间的分界,将某种阳光难以企及的恶意挡在院外,却也融在济南府更为深沉的肌理之中,无从分辨。
第116章 歧路冥婚 (二)
俗话说得好, 谁家没有几门穷亲戚,王老七便是济南富户陈氏的那门穷亲戚。所以,当妻子喜气洋洋地将参加陈府喜宴的请帖递给他的时候, 他高兴得一晚上都没睡着觉。
王老七是陈氏出了五服的远亲, 再加上家道中落,王老七本人又手脚惫懒,儿子也不争气,一家人吃了上顿没下顿,借了东家借西家, 是以和大部分亲戚都断了联系。在这种情况下,家境殷实,世代从商的陈氏竟然还能记得他,邀请他在大喜之日登门, 他岂能不喜气盈天?
话说这济南陈家世代经商, 与王老七同辈的陈其光颇有头脑, 经过数年的苦心经营, 家业比其父之时又翻了一倍, 可算得上济南府数得着的富庶人家。可偏偏陈其光的独苗陈文哲身体不争气, 是个病秧子, 别说随陈其光从商了, 听族里老人说连出门都费劲,于是, 陈其光便过继了兄长的儿子——陈文景。
这陈文景自小便是个胆大有主意的,人生得也周正,近些年又刚刚升任了济南卫的百户, 正是年少有为,家中又有娇妻美妾, 可谓顺风顺水,与足不出户的陈文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这一次王老七要赴宴的,便是这病秧子陈文哲的婚礼。
第二日,王老七早早地便在陈府门口的大树下蹲着了,他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贺礼,不敢提前叨扰,便想趁着人多的时候混进去,恰巧,也有一人与他抱着同样的打算。
“您是?”王老七怯生生地问道。
“我是老陈的本家,陈大壮,大哥您呢?”树下面色黢黑,一笑起来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的中年男子,一看就是健谈之人,两人肩并着肩抽了两袋烟,便处得跟过命弟兄般,陈老弟王大哥的喊了起来。
二人抽着烟,天南地北地聊了一阵子,话题便转移到陈氏鲜为人知的八卦之上,陈大壮压低声音,颇为神秘地对王老七耳语道:“王大哥,你知道他们娶得是谁家的女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