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天明(103)
作者:梦驴子
沈忘绝不能再自己呆着了……
“把沈县令抬到我房中去。”柳七冷冷命令道,她扫视着被血迹浸透的牢房地面,对方长庚道:“方捕头,我乃沈县令亲点的仵作,在我确认沈县令病情的过程中,绝不可令任何一人踏入凶案现场,只有在经我验尸之后,方可将二者尸体抬入敛房。”
闻言,方长庚还没来得及说话,燕隋却怒声讽道:“这历城县衙何曾由一个贱籍仵作管制了?你那张漂亮脸蛋儿在沈大人那儿管用,在燕某人这儿不管用!”
“你有种再说一遍!”程彻和易微异口同声地吼道,二人皆气得涨红了脸,简直比骂在他们自己身上还要难受千倍万倍。
双方的冲突一触即发,一方是初来乍到,根基不稳的柳七等人,因着沈忘的突然昏迷,而群龙无首,方寸大乱;另一方则是以燕隋为首的历城县衙诸人,他们盘根错节,相互依仗,沈忘一病,更是肆无忌惮,无所顾虑。方长庚连忙挡到双方之间,面朝着燕隋,而后背却留给了柳七等人,显然是对柳七一方更为信任:“沈大人突然出事,我们更应该同气连枝,怎能自己先乱了阵脚!”
燕隋嗤笑道:“方长庚,你倒是会装好人,你一小小的快班头役,有什么资格管我如何行事!我看你是当哈巴狗儿当久了,连人话也不会说了!”
“《大明律——刑律》有言!”被众人挡在身后的柳七突然朗声开口,她排众而出,面无惧色地仰头看着人高马大的燕隋,双目灼灼有光:“凡狱卒以金刃、及他物可以自杀、及解脱枷锁之具而与囚者、杖一百。因而致囚在逃、及自伤、或伤人者,并杖六十,徒一年。若囚自杀者,杖八十,徒两年。致囚反狱及杀人者,绞!”
“我柳七是贱籍,没错;方捕头官衔低于你,也没错。那我就请问三班总头役燕隋燕捕头,鲁尽忠手中的石头是哪儿来的?他又是如何在层层管制之下,先取得凶器,再杀人,最后自戕,从容不迫,无一人察觉的呢!沈大人说要夜审,你们又是如何保护他的安全的呢!”
“身为仵作,验尸乃是天职。燕捕头你自己失职在先,现在又想不允我行天职之事,我倒想问问,你这般倒行逆施,《大明律》允不允!”
柳七字字千钧,铿锵有如金石之声,直说得燕隋瞠目结舌。
他本以为,这名叫柳七的仵作无非是那登徒子县令留在身边的花瓶,安了个仵作的名字,也不过是为了便宜行事。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冷冷冰冰,倒不像是个难对付的。可今日一见,这众人之中,竟是她成了主心骨。
方长庚亦是对柳七刮目相看,一名贱籍女子,无论是胆识还是魄力,都压了燕隋一头,倒是让这位在历城县衙横着走的总捕头吃了一回瘪。他正自赞叹,却听柳七命令道:“方捕头,我代沈大人命令你,在我回来之前,若有任何人胆敢触碰尸体,破坏现场,从重治罪!”
“是!”方长庚赶忙大声应道。
“霍子谦,你留在这儿,在我回来之前,一步都不准离开。”
霍子谦一怔,一股灼热的暖流从丹田上涌,直冲天灵盖,让他整个人激动得面皮儿发涨,用尽平生最大的气力喊道:“定不辱使命!”
易微瞬间便明白了柳七的意思,她冷冷地看着面色苍白的燕隋,唇角微扬,朗声讥讽道:“燕大捕头,你可要小心了,这位霍少侠可是有功名的人,不是贱籍,一根汗毛都伤不得!”
第99章 舜井烛影 (十六)
霍子谦直感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他紧咬着下唇,拼命挺直了脊梁,像旗杆一般直挺挺地矗立在牢房的地面上。此时, 那刺鼻的血腥味儿, 令人汗毛倒竖的暴虐场景,都已经被他抛诸脑后。他的心神早已经被柳七和易微给予的信任溢满,再也容不下一丝一毫其他的事物。
此刻,别说是历城县衙诸人不敢伤他,就算是跟那帮恶贯满盈的白莲教众一般, 将他大卸八块,他也断不会挪动一步!
心中感情激荡,霍子谦还欲说些掷地有声的话语,却发觉身旁空落落的, 竟是只剩下一个方长庚, 易微、程彻和柳七早就护着沈忘向牢房外行去。他看着方长庚, 张了张嘴, 露出一个尴尬而羞赧的笑。
程彻将沈忘背在背上, 跟在柳七和易微身后走出了大牢。易微的眼泪已经憋回去了, 她知道现在柳七最需要的就是他们的支持与保护, 她没有时间黯然神伤。可身后, 程彻如大型犬一般的呜咽声涌入耳膜,扰得她心神俱乱。
易微生怕柳七听见, 不敢扬声骂人,只得放慢脚步,和程彻并肩而行, 低声斥道:“大狐狸还没死呢,你哭什么!”
程彻抬眸, 狭长如女孩儿的睫毛上汪着一簇簇的水珠,把易微看得呼吸一滞,她听见程彻痛苦的喃喃声:“无忧……怎么这么瘦了……”
易微一怔,也跟着向沈忘脸上望去。被血污覆盖的俊俏面容,的确是比之初见时消瘦了不少,两颊微微凹陷,入鬓的长眉紧蹙着,仿佛即使在昏迷中也难掩愁容。当日嬉笑怒骂的潇洒男子,何时变成了这般样子?
易微心中暗暗骂了一句,道:“干脆我去求舅舅,把大狐狸调回京城吧!这历城县衙的烂摊子,咱们不管了!”
行在前面的柳七停住了,在晦暗的夜色中,她的背影格外孤直萧索:“我们为什么要怕……”少女的声音里有着罕见的怒意,“该怕的是他们。无忧倒下了,就换我来,不战不止,不死不休。”
此言一出,易微和程彻对视了一眼,眸中皆是竦动敬畏,再多的言语亦是枉然,众人沉默着赶路,直奔柳七的厢房。
* * *
柳七动作轻柔地用纱布蘸着温水,细细地擦拭着沈忘脸上的血污,如同护理一件价值连城的瓷器。易微和程彻肩并肩站着,屏息凝神看着眼前的场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与他们二人相比,柳七并没有过多的情绪起伏,她只是按部就班地工作着,不多时,沈忘的半边脸就已经扎满了银针,让人看着陡然心惊。
眼见柳七直起身子,开始用手帕擦拭自己脸上的汗水,程彻方才轻声问道:“阿姊,无忧到底是怎么了?”
柳七转过身,目光犀利地向着门外一扫,易微会意,赶紧回身掩好了门。
“这是慢性中毒导致的神昏之兆。”
“中毒!”易微压低声音惊呼道:“大狐狸天天和我们在一起,为什么偏偏他会慢性中毒啊!”
“要给一个人下毒实在是再容易不过了,如果是多个人有意为之就更难防备。无论是入口之物还是熏香炉火,甚至是擦拭用的汗巾,贴身的衣物,床单布幔皆可下毒。日日累积,夜夜积攒,直至今日。千里之堤,蚁穴遍布,只待轻轻一推,便会轰然倒塌。”
易微敏锐地发现了柳七的言中之意:“柳姐姐,那大狐狸究竟中得是什么毒?还有,究竟是什么让他体内缓慢积攒的毒素爆发的呢?”
柳七垂眸看向沈忘,面上的肌肤因为用力而绷得紧紧的:“如果我没有猜错,沈兄所中之毒应该是由雷公藤萃取的毒液,这种毒液无色无味,如果是按照剂量服用并不会对人体产生伤害,但如果长期超量使用,毒素在身体内积郁,人就会有晕眩,恶心,乏力的情况出现。而若想让毒素瞬时爆发,只消短时间内大量摄入毒液,尤其是雷公藤皮上的毒液即可。”
“也就是说,柳姐姐你认为,大狐狸今天倒在地牢之中,和头上的创口无关,而是因为短时间内摄入了大量雷公藤的毒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