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法(6)
初初听到,言谨又觉得有点意思,自己真的要被留在一段虚构故事的影像里了,虽然只是人肉背景板的一部分。
而后,如此循环往复七遍,场记板的声音也听了七遍。再加上中间几次换机位、搬道具的时间,等到拍主角的近景,群演才得休息,言谨也才知道这人肉背景板没那么好当。
一场拍完,已是下午两点。
剧组放饭,一人一只白色泡沫饭盒,外面扎一圈橡皮筋,跟《喜剧之王》里的一样,只是没鸡腿。
戴左左找过来,手托盒饭,蹲到她旁边,一边吃一边问:“怎么样?”
言谨说:“挺好的呀。”
左左评价:“嘴硬。”
言谨做出不屑的样子,说:“我在律所实习可是二十四小时待机,第二天怕犯困,午饭都不敢吃饱,这才哪儿到哪儿?”
左左说:“那不就得了,准猝死生活,不做也罢。”
言谨知道是开导她,玩笑说:“是我不想做吗?明明是人家不要我。”
左左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这家不行,那就另外再找个呗。”
言谨说:“怕是不成了,又不是没去别处面试过,一个个地都跟我谈理想,谈愿景,可我就是没有啊。”
左左笑,评价:“过分追求意义是中二病的一种表现,你要知道人生如戏,理想、愿景,编一个不就得了?”
言谨说:“比如?”
左左问:“你当初为什么选的法律?”
言谨反问:“你当初为什么选的日语?”
左左说:“我分就只够上日语。”
言谨服气了,回:“好吧。”
吃完饭,演兵的集合,戴左左给叫走了。
言谨这才脱掉鞋子看了看。发给她的这双玛丽珍不太合脚,穿着逛了大半天,后跟果然磨破了皮,白袜子上渗出一点血迹。
旁边有人说:“要是下次再来,记得自己买双民国戏的鞋。”
听声音,已经知道是小青。跟陌生人反正不用装,言谨直接说:“腿都快断了,真没下次了。”
小青笑起来,笑声也沙沙的,带着些气音,不知为什么很有感染力。她去角落找自己的包,从里面抽出一联创可贴递给言谨。
言谨觉得这简直是救命,道谢接过去,脱掉袜子贴起来,说:“你怎么什么都有啊?”
小青拍拍那只包,说:“这是我的万能口袋。”
两人再遇到,已经是晚上。
一众群演拍了最后一镜,还是演南京路的熙熙攘攘。言谨继续逛街,从夕阳沉落一直逛到华灯初上,身边有叫卖香烟的,有拉车载客的,一截子电车沿轨道当当当地开过去,真有几分时光倒流的意思。
等打板叫了收工,天彻底黑下来,她又看到那身绿旗袍,正走出百乐门。
导演助理在后面喊:“小青,你再留一会儿。”
小青回头说:“哥,刚才里面说我收工了呀。”
导助说:“还有个镜头,演员背面的,很快。”
小青说:“我今天早上三点来化妆的,通告说就一场 0.2 的舞替,我这都待一天了。”
“算你双工。”
“真的假的?”
“什么时候少过你钱?”
小青站在原地,笑笑,点头,说:“行吧,最后一镜。”
演老百姓的群演差不多都走了,言谨没走,站在角落里看着她听副导演讲戏,反复走位。
场工把消防龙头架起来,在那个十字路口造出一场瓢泼大雨。蝴蝶布张开,外景灯也亮了,把雨幕照得丝丝点点,阴暗处的电线和支架交错如荆棘。
少顷,又听到场记打板的声音,看到舞厅的黄铜玻璃门被撞开,一个穿绿旗袍的女人跑出来,跌倒,滚下台阶,在地上爬行几步,再挣扎着站起,踉跄地往前走。
身后是戴左左那关西口音带弹舌的日语,嚣张嘲讽的语气。言谨其实听不懂,却好像能猜到他在说什么:走啊,继续走下去,你就快要成功了。
女人停了停,背影颤抖,拖着一条受伤的腿,但迈出去的仍旧是舞女的步子,袅袅婷婷。
而后枪声响起,她跪倒,背上一处溃陷,血浆涌出,在雨中很快浸染了一大片。又一次射击,她合面扑倒,像是呛了水,窒息让她的身体起伏,背脊弓起,但只是一点点。她在那片积水中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整个人松下来,静静伏卧在那里。
短暂的数秒,言谨胃跟着抽紧,鼻腔充满潮湿的气味。
她当然知道这只是表演,是道具师事先装好的遥控炸点,是一场消防龙头假造的大雨,是外景灯冒充的冷色硕大的月亮,却忽然觉得这个虚构的世界变得那么真实。
直到电喇叭里叫了卡:“过了,这条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