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船停港(13)
墩石就半米高,弋者文坐着窝腿,脚踩在路槛下才伸展点。他开口问:“你在这乞食多久了?
“要有二十年了。”
“二十年……”弋者文念着这个量词。
老乞食说:“亲人都没了,走哪算哪,一人吃饱,天地为居,处处辽阔。”
弋者文抽出根烟递给老乞食,老乞食接了点着,问他用不用借火。
“不用。”
“你不抽吗?”
弋者文摇头。
算命馆能望见吉苑家墙壁,上面挂了面八卦镜。
老乞食顺着弋者文视线看去,解释说:“对街范家屋角正对张家,那个八卦镜就是用来挡刃煞的。”
老在算命馆混,沙脊街的风水老乞食能浅谈一二。
“张家是……张记珍珠铺?”
“嗯,还有张记宾馆,都是张胜平留给独女的产业。叫什么名字来着?张……张絮眉,对!就是张絮眉!当年我还吃过张家招婿的酒席菜呢。”
话又转折,“不过之后没几年,他们就离婚了。还是因为他们唯一的女儿。”
“吉苑?”弋者文脱口而出这个名字,也忘了隐藏本意。
好在老乞食没那么尖的心思,他掩声说:“就是吉苑这个小丫头,当众指认她爸爸出轨,原本是关起门的家事,成了整条街巷的谈资。这婚姻也维系不下去,匆忙离了了事。”
弋者文冷笑,像吉苑的性子。
老乞食看眼身后,放低音量:“自那以后,张絮眉就成了算命馆的常客,没事就来卜卦,买符箓。信神信魔怔了,让吉苑休学就休学,生病就让她喝符水,这个妈当得也不知是真是假。”
……
回去的公交上,弋者文靠窗坐,望着过路风景,眸色深深。
有老人上车找座,特意站到跟前,想挑起年轻人尊老之心。
弋者文陷入思绪,丝毫未察。
老人骂骂咧咧地朝车后走。
*
额头结痂后,纱布就拆了,包括膝盖的擦伤。疤狰狞丑陋,不能碰,不能遮,吉苑就顶着这副面孔在家。
张絮眉始终不问原因,只是给了吉苑几张符箓,和一个顺丰快递盒。
符箓是张絮眉找九斤算了吉苑的八字,说五月犯忌神,不利命主,符纸贴床头和手机壳里,剩余的烧了洗澡,和烧成灰兑水喝。
快递盒贴的寄方是上海九院,吉苑打开先看到张缴费单据,里面是几盒去疤药。
擦了几天,疤褪时的红痕淡了,伤口浅的地方已恢复成正常皮肤。
好久没出门,吉苑趴在窗台上眺海。
天空高阔,蓝到万里,云堕在海平线上。
院子三面搭花墙,张絮眉在伺弄花圃新栽的粉龙沙。
寂静而平淡的早晨。
似乎能窥往后的万万日。
远眺久了,目发昏,吉苑低头,摸出一片过塑的叠方符箓,掀开手机壳,忽闻鸟啾声。
张絮眉也听到了,放下手中的事,循声走到围墙外。
围墙檐下有窝泥燕,每年冬去春来,是熟客了。
吉苑踩了椅子,抬高视线,看到墙外。
张絮眉又拾起那只雏鸟,推来梯子,登高送回窝。
大约一周前,早晨那场暴雨,吉苑浑身是血出现,伴随着脆弱的鸟啾。
当时,张絮眉微不可察地皱眉,欲言又止,缓步下楼。她救了那只雏鸟。
符箓塞进手机壳里,明黄纸,赤朱砂。咔,和手机严缝扣上。
如果真的有神,那就撕裂这个早晨。吉苑心想。
又过去几天,疤全部褪掉,皮肤上留着淡淡的粉。吉苑对镜照看,轻轻碰过,微微痒。
张絮眉和朋友有约,不在家,客厅的檀香在燃。
吉苑走近神龛,观沉暗的佛像低眉。只觉得心间,鼻息间,压着股持续的力。
她走下楼,粉龙沙栽了半墙,开着几颗花苞,花叶点缀有露水,娇艳欲滴。
花圃的泥土上,是被摧落的、枯卷失色的花瓣。
吉苑又听到了鸟啾,很微弱。推门而出,她站在泥巢下,雏鸟头脖歪垂在她脚前,肉翅大张,没了收拢的劲。
泥巢里有三只伸颈的幼鸟,羽翼渐出,老燕子立巢边喂食,时不时扑翅。
吉苑拢了睡裙,并膝蹲下,伸指去碰雏鸟,它肿胀的腹部缓缓鼓缩着,脊背拱动。
老燕子冷眼旁观,它早被放弃了,也活不了了。
吉苑翻动雏鸟脖颈,很快,它便不再动。
弋者文倚在对街墙角,看到这一幕。他不自觉地摸出烟,点燃,狠吸了一口。
他看着吉苑拎起鸟翼,进了门。
算起来,有十天未见她了。
弋者文迈步,进了转角,走到打开的门外。
一眼看过去,吉苑蹲在花圃边,葱白的手指握住铁铲,一下一下地掘土。她的睡裙淡蓝色,裙边荷叶褶繁复,拖在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