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谣(21)
那时候,她看似无法无天,浑身上下似乎长了十八个胆子,实则依赖兄长,尊敬父亲,对族中长老们客客气气的,哪怕总被逮着唠叨,她也会耐心性子听下去,好听的就受用的收下,不好听的左耳进右耳出就是了。
即便是对另外三个弟弟妹妹,她也做到了姐姐该有的友好态度,哪怕是装的。
因而此时此刻,亲眼看见明珠蒙尘才如此令人惋惜。
楚明姣不再说什么,她动了动唇,突然觉得很冷,周身力气流干了一样,伸手勾了榻边的绒毯给自己盖上,半晌,朝苏韫玉摆了个手势,低声喃喃:“你出去吧,帮我守着门,我自己想想。”
像只被逼到绝境,不知前路在哪边的小兽。
苏韫玉心底叹息一声,转身出去了,出去时还轻手轻脚地帮大小姐把门关严实了。
房间里只剩一个人,令人窒息的安静像深海浪潮般前赴后继涌上来,楚明姣缓缓伸手环住自己的膝头,以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姿势盘起来。
她的剑心确实出问题了。
早就出问题了。
只是她一直忍着,本命剑锋利至极,至强至刚,出必见血,她在楚家很少动用,有些异常,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哄着自己不去深究。
这次动用本命剑,终于还是压不住了。
她现在眼睛一闭,全是有关楚南浔的记忆。
明明是十三年前的事,那些片段却像就发生在昨天,一帧一帧,连细节都十分还原,毫不褪色。
静滞到接近压抑的议事厅中,诸多族老在座,那天天气不好,天降小雨,闷雷阵阵,亏得还有几声雷,不然偌大几十张桌子,连丁点动静都放不出来。
楚南浔将身上雪白的大氅取下,搭在椅背上,起身时眉眼清润一片,声音不缓不急:“我去。”
去,去哪儿呢,去填那口选中他的深潭。
去加固那个不知道传下来多少代的狗屁封印。
去用自己的命保护山海界外的四十八仙门和凡间——山海界若是大开界壁,深潭破碎,最先遭殃的便是那些手无寸铁之力的凡界生灵。
可是,那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他们甚至都连凡间是什么样子都没见识过啊。
楚明姣当时一下就掉眼泪了。
她和江承函闹了很久,从哭到吵再到求,她这辈子从没有那样低声下气过。江承函明明就站在她跟前,却像是隔了一段非常遥远的距离,冰雪一样,始终没有说话。最后她崩溃了,往他身上砸东西,妆奁盒的珠子砸到他筋骨匀称的手背上,那上面有细小的经络,极尽忍耐地跳动着。
所有人都来为他说话,他是神主,身上背负的绝不止一个山海界,也绝不止楚南浔一人的性命,孰重孰轻,如何取舍,他没法做出别的选择。
在他心里,凡界的那些生灵,就是比他们重要。
所以楚南浔还是死了。
他将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赴死之前最不放心楚明姣,一些小事情,翻来覆去的嘱咐了又嘱咐。
他坠下深潭的那一刻。
楚明姣的剑心就开始动摇了。
护不住想护的人,改变不了任何想改变的现状,这柄锋芒足以斩断一切的本命剑,她要了有什么用呢。
那天,她痛到眼泪都流不出来,整个人跌倒在门槛边,又无知无觉地自己爬着站起来,一动不动,死气沉沉。
江承函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屋里没有点灯,伺候的女娥们离得远远的不敢过来,他将她拉起来,不顾她挣扎,从身后抱住她。
“姣姣。”他下颌微低,睫毛垂到她脸颊一侧,话语里是怎么都形容不出的疲倦,像是才遭遇了什么难捱的刑罚,吐出的气息仍带着庭外的霜寒之气:“……答应你。”
答应什么呢。
人都死了。
楚明姣漠然地抬起眼,看窗外那轮如镰刀般的弯月,想,是答应她又给她怎样稀罕难得的潮澜河宝物,还是答应她可以将潮澜河整个翻个天,将那些讨人厌的祭司们挨个挑衅着气一遍。
可她要这些干什么呢。
她连哥哥都没了,她什么都没了,还要这些干什么呢。
楚明姣木然地转了转眼珠,第一次感受到。
神灵的怀抱。
原来这么寒冷啊。
第9章
山海谣9
回忆如蔓草难除,又似跗骨之蛆,越长越疯,楚明姣难以承受,她整个人由内而外地抗拒这些又渐渐在脑子里鲜活碰撞起来的情绪,手指根根拢紧,呼吸慢到几乎停滞。
人或许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
她知道不能这样,长久地沉溺在过往中会有种难以自抑的窒息感。
这十三年里,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累到极点时,眼睛一闭往榻上一靠,也曾无数次咽着唾沫自己劝自己。算了吧,这样的事,能怪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