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风华录(275)
项诚大部分时候显得很酷,迟小多却对陆修很热情,只是这点热情,尚不足以抵消陆修被封印的仇,不足以融化他的冰冷。
但项诚带着陆修去坐飞机,像其他的凡人一般,过安检,刷登机牌,还让陈真为他办理了新的身份证,以他闯入驱委的这一年作为十五岁的开端。
“你想成为人,”项诚说,“就要像人一样生活,像人一样,接受生活里大大小小的麻烦。”
陆修想起,禹州曾经也是这么说的。
但他答道:“我对当人没有兴趣。”
“你喜欢的人是人类,”迟小多也说道,“你们一定会以人的身份相互认识,万一他是个凡人……不,我觉得他大概率会是个凡人,你总不能刚见面就在他身边飞天遁地吧?会把他吓坏的。万一他害怕你,你还怎么朝他告白,和他谈恋爱呢?”
陆修一想也是。
他从诞生的一刻起,就从未以人的身份去充满麻烦地生活,现在他总算体验到了。幸而项诚依旧给他留了个余地——陆修仍然可以变幻为龙身,虽然只有短暂的几分钟时间,但项诚认为这足够了。
天地间根本没有什么存在能抵挡龙威,五分钟足够他把驱委推倒重建三次了。
“我要去找学校,”陆修说,“我还要去找离魂花绽开的地方。”
“学校我给你建一所,”项诚答道,“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待着,别再出去乱闯乱撞。”
陆修:“……”
陆修露出了“还可以这样?”的表情。
项诚的家在广州,陆修跟着他住了进去,每天家里一群熊猫滚来滚去,搞得他很烦,但在迟小多的教导下,他渐渐开始体会到了食物的乐趣在哪里。
迟小多不住提醒他:“现在要求爱,可是需要很多技能的呢,你要学会品味与鉴赏啊。”
“我不需要。”陆修有点恼火,说,“他也会爱我的,他看到我第一面,就会爱我。”
迟小多正色道:“但提前做点准备,总是好的。”
陆修来了项诚家里之后,无论做什么,都是以“为未来做准备”的名义,起初他很焦急,毕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遇见“他”。
而且项诚会给他安排,甚至教他台球一类的休闲活动。项诚把他当作一个对等的玩伴,经常让他陪自己去沿着珠江跑步,还有看展等活动。
空余时间,项诚还经常教他用剑,从中式剑开始,再拓展到西洋剑法,最后陆修选择了西洋剑作为自己的主修。
陆修从未被人安排过,但一切以做准备的理由,往往让他无法拒绝。渐渐地,他也开始融入人类的生活。
他开始尝试着让自己变得平静,在家里时,他会阅读、看电影,就像曾经每一个漫漫长夜中打发时间的举措。
项诚大部分时候都与迟小多在一起,对他的关照往往则显得十分特别,陆修知道项诚不希望他太孤独,但他已习惯了这种孤独,何况“他”还没有来到自己的身边,陆修不可能真正地打心底结束这种孤独。
他看见项诚与迟小多时,不免十分羡慕。他知道项诚正在筹备一个让妖怪与拥有资质的人类所就读的学校,已提上日程并将很快开学。届时也许预言的第二步便将应验——他会在学校里遇见那个少年。
在这一切发生前,陆修只能等待,这种等待与前一百五十年的等待性质不同,曾经的等待显得漫长没有尽头,但看不到尽头,便不容易让人焦灼。
而现如今的等待,却显得更煎熬。
直到苍穹大学开放的那一天,陆修便搬到了学校里,项诚成为第一任校长,曹斌则担任副校长。陆修认识了轩何志与格根托如勒可达,还认识了凤凰思归。
据说这些年里,思归一直跟在项诚的身边,但龙与凤凰,向来不和,项诚与思归是特例。
陆修与思归除了偶尔见面之外,几乎没有交集。
第一年里,学校招收了不少学生,陆修决定住在校园中,借此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他看见了离魂花,项诚特别授意,将它种在了原先旧校舍的厂房前。那条路很少有学生走过,陆修经常在月夜下徘徊。
除此之外,他在学校中一向独来独往,他不参与学生们的课程,也不怎么在公开场合露面,第一届与第二届学生,都将他视为非常神秘的存在。他在驱委的事迹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校园,毕竟不少人的父辈都被陆修当初踢馆时,无情地殴打过。
但他不在乎,他只是换了个地方,守株待兔地继续着他这一百五十年来的生活。
“我想找点事情做。”
有一天,陆修突然来了S班活动室,朝项诚说道。
思归正在与迟小多玩飞镖,曹斌与项诚在打台球,闻言曹斌直起身,看了陆修一眼。
“你等得不耐烦了么?”项诚说。
“我要疯了。”陆修说。
他仔细地看过了下一届所有的学生名单与履历,没有大风水师的后裔,自然今年他仍然等不到他要等的人——一年又一年,来到苍穹大学,已经是第三年了。起初的每一天,他都会去离魂花田处待一会儿,回来后在宿舍的日历上打一个“×”,现在他也不去了,终日在宿舍里坐着发呆,一坐就是一整天。
“你可以读我的研究生,”曹斌说,“要来么?我觉得本科的学业对你来说不成问题。”
陆修沉默片刻,最后点了头,他急需一些事来转移注意力,否则他觉得自己的精神,一定会出问题,只因他在期望与失望中不断反复,太阳升起时满怀希望,到得夜幕降临之际所有的希望又像肥皂泡般破灭了,只能寄希望于明天……
这么反反复复,将他折磨得疲惫不堪。
于是他成为了曹斌所带的学生,在补上了本科学业后,开始学习研究生课程。
曹斌比项诚阳刚,内心却比项诚温柔,他从不朝陆修提强人所难的要求。阳刚的外表下,是学识渊博而呈现出的温文尔雅的本质。
陆修学会了许多知识,也包括高等数学与物理学,他开始在曹斌的引导之下,去真正地了解这个世界。
项诚在前两年结束后,反而出现的频次变低了,有时甚至会持续半个月时间不在学校,最长的一次,是在陆修念研二那年,他与迟小多一起离开了学校将近三个月。
回来之后,项诚找到陆修,想与他聊聊。
那会儿正值学生实习期,学校内空无一人,秋色漫山遍野,陆修与项诚坐在顶楼的花园咖啡厅处。
“你变得不一样了。”项诚说。
陆修点了点头,说:“但我觉得自己还与从前一样。”
项诚问:“最近有什么问题么?”
项诚延续了一贯以来的习惯,每隔一段时间便来询问陆修,关心他的内心。陆修总是摇摇头,没有回答,项诚也就不多追问。
陆修问:“小多呢?”
项诚:“在西安妖协,我回来办点事,很快就走了。”
陆修点了点头,沉默一会儿,说:“‘他’还没有出现,已经四年了,我不知道还有多少耐性在这里等候,也许有一天,我会不告而别。”
“不,你不会。”项诚说,“我相信倏忽的预言,你会等到,放心吧,自从你决定找他的那一刻起,这就是必然。”
陆修忽然又说:“如果倏忽的预言准确无误,我们在相遇之后,只有很短暂的时间能相聚。”
项诚注视着陆修,陆修没有说话,转过头去看着漫山遍野的枫叶,又说:“我最近学到了许多,譬如快乐是短暂的,悲伤才是漫长的这种道理。又有人说,刹那也即是永恒……”
“所以呢?”项诚说,“你决定继续等他。”
陆修没有回答,想起他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个深夜里,在录像厅中看过的一部电影,内容是关于一个绝症病人与爱人相守的故事,他们只有短短的三个月时间,离开世上之后,留给爱人的,则是无穷无尽的、直伴随到人生终点的痛苦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