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獍徒(27)

作者:清金钩钓

另一边的裴知候抚掌大笑,道:“不错,‘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1]’正是邀月楼由来,亦是此酒由来。常人贮酒都爱将坛埋藏树下,而这邀月露偏反其道而行之,要于月华有幸相临,流光入瓮七七四十九天后,才好彻底封坛。待到经年日久后再举匏尊,便飘飘乎如揽月入怀。”

他喝得不少,又是个容易上脸的,瞧着竟已有些醉了,说话间失了分寸,他说:“听闻小谢大人早早入了枢密院,原当您是个无心文墨的武夫,方才听君一席话,才知小谢大人也是位风流雅士。”

这酒后劲竟如此足么,谢怀御庆幸自己尚未多饮。而后向裴知候自谦道:“祁大人谬赞。我的义父极善吟风弄月,我虽愚笨,跟在他身边耳濡目染,总也能沾得其一二妙手。”

祁延宣站起来,说:“既如此更该相贺了,滇远路久盼皇恩,不啻于青枫浦上扁舟子。如今小谢大人来了,正是久旱......“他蓦地卡了壳,滇远路最不缺的就是甘霖了。

谢怀御还是上道,他主动接道:“他乡遇故知吧。”

“说得好,他乡遇故知!”程孟维当即端起杯盏又要劝酒。几位监司官共饮了,下首偏座的小官们亦陪饮,谢怀御不动声色地将酒杯偏过一些,若无其事倒了大半,眼角余光瞧瞧瞥向席尾一道格格不入的身影。

沈构于席尾的觥筹交错中也未免太显眼,方才共贺时就一脸不耐,敷衍得酒杯都未曾沾口,同僚都饮尽了,便混在其中,重重地将小盏置在桌角。

幸而此席不论公事,他邻座的人已闹哄哄推杯换盏好几轮,眼见又到了推心置腹的时节,赵构委顿地往桌子上一趴,恰巧碰着那桌沿的小盏,邀月酿撒了出去,酒杯与地面敲击几声,不甚悦耳。

沈构摇摇晃晃地起身,向周遭抱拳,他尚未开口,已听到有人大着舌头对他说:“沈兄你这酒量真是差劲,自来滇远路起就未变过,那谁,谁来着,唉,不管他,原先也跟你似的一碰就倒,现下都能跟我拼上一拼了。”

沈构充满歉意道:“实在抱歉,我......”

他话未说完,又被人打断了,那人道:“你什么意思?看不起我的酒量是吧,我......”

他们争执起来,似乎无人在意沈构的回话,他悄悄拉开椅子,脚步虚浮地绕过了屏风,靠着阶侧扶手,一步一步蹭了下去。

楼上酒酣耳热,沈构装得心烦意乱,他下了几层楼,向侍女讨了盆凉水净面,才长舒一口气,大步离开了。

如若不装醉,被那些人瞧见,指不定又要在背后编排什么“催命一样”的鬼话。他虽不在意,但总不能带着一干厢军跟自己一道受排挤——本来处境就已经够艰难了。

程孟维更衣回来,还是注意到了那张不知何时空出的席位,他回想一下所属何人,毫不意外地撇撇嘴,不屑道:“劳碌命。”

他怕败了谢怀御心情,思量过后也不声张,仍回了他的主陪位,继续天南海北地扯着见闻轶事。

这场接风宴喝得个个烂醉如泥,还是谢怀御大发善心,到了楼外叫那些外头候着的小厮上去,认领他们家的主子。

而后谢怀御便毫无负担地上了送他们来时的程家马车,与杨观一道扬长而去了。

朱明晚天,顾兔蟾宫。琼瑶落了人间碎影,惊起摇枝乌鹊。

及至人定,今日事才大略算毕了。谢怀御走在廊上,夜凉风过,带起一池荷香,身后杨观手上的灯笼也跟着晃了晃。

谢怀御转过头来,哦——还有一桩事未毕。

这杨观对他实在是过于友善了,甚至有时显得谦卑。谢怀御本想摆摆谱,最好能给个下马威,方便他日后行事不受打扰,如今看来,他对杨观实在是盛气凌人不起来。

倘若萧寻章知道,大概会不高兴吧,谢怀御心想。

他垂眸看着灯笼,对杨观说:“做什么不让下人提着?”

杨观说:“从前在宫中做习惯了,小谢大人可是觉得灯光太亮了?”说着,就要去拨弄上面的灯盘。

谢怀御未置可否,待他自己调完了,便转过身继续向前走着。

他说:“你既是服侍过贵人的,那程孟维的问题,怎么还看不出来呢?”

“这会儿是瞧出来了,开宴时那程孟维的衣衫上绣的还是含苞待放,半途离席更了衣回来,便已是娇艳欲滴了,只是不知后头还有没有月坠花折?”这话听着像在讥诮,只是杨观语气平平的,让谢怀御几乎以为是错觉。

“残花败柳不吉利,他们大抵是不会纹的。”谢怀御说:“只是你还漏了一条,含苞待放前须得枝头吐蕊呢。”

杨观回忆道:“那想是赴宴之前穿的了,今日已过了,不知下次要到何时才能证实。”

“不,”谢怀御成竹在胸,说:“我们已见过了?”

“何时?”杨观能肯定今日谢怀御未曾独自离开,那便只有——“午间?”

“正是午间。”谢怀御肯定道。

“可他穿的是官服。”杨观有些不太确定了。

“像官服。”谢怀御说:“想来你是在宫中什么稀奇的料子都见多了,故而见了他那身也只道平常。制造局年年从官服上捞不少油水,又是惯会拜高踩低的,想也知道送来这种地方的料子只有一个标准——能穿就行。”

“而他那衣物色泽比诸多低品京官的都要更有华彩,多半是自己另择了料子,仿着官服的制式做的。后两件是明晃晃的刺绣,而这一件的吐蕊,是潜藏的暗纹。因午时我同他离得近,便瞧得清楚。”

杨观明了了,说:“想来这紫袍原先做时便做了一式三份的,专为这种日子备着。”

谢怀御说:“你竟不觉得奇怪。”

杨观露出一个深谙此道的笑意,说:“这有什么奇怪?宫中日日喊着国库亏空,要太妃娘娘们为人表率,月例银子是一降再降,克扣到后来,有些娘娘得亲自做些缝补才可艰难度日,有些娘娘照样美馔珍馐不断。各人有各人的手段罢了。”

谢怀御望向莲池的方向,叹道:“他远在滇远,却对郑都贵人们的排场一清二楚,连江南的堆花也被他请了来,这手段未免也太大了。”

杨观笑而不语,一路送谢怀御至其房门口,临行分别时对他说:“小谢大人方才在席上学摄政王也像个□□成,想来手段也不会小。”话毕,颔首阖上门,离开了。

萧寻章啊,谢怀御躺在床上,愣愣地出着神,你在做什么呢?

谢怀御离开都城这几日,皇宫中新来了个小姑娘。

明理堂内,小姑娘年不满九岁,怯怯地畏在太后身边,喊:“姑母。”

萧寻章饶有兴趣地坐在一边,等盛知锦显露意图。

盛知锦拍拍这个纤细的小姑娘,教她从萧寻章起依次叫起:“这是你摄政王皇叔。”

盛幼敏眼里汪着一潭水,小声喊:“皇叔好。”

“柳太傅,叫先生吧。”

“先生好。”

“这是你柳扶因哥哥。”

“扶因哥哥好。”

......

叫了一圈,人都认完了。柳扶因恰到好处地起身,说:“幼敏妹妹,我带你出去玩吧。”

盛幼敏不敢动,望向了太后。

盛知锦点头,说:“去吧。”

两个孩子这才离开,殿内又只剩下了无生趣的大人了。

近来无甚大事,再有暑热难耐,众人草草议完了那些无关紧要的事,陆陆续续散去了。柳名宗站在明理堂外,等柳扶因出来。

萧寻章走过去,问候道:“柳太傅。”

柳名宗还了礼,问:“何事?”

这是连寒暄都剩了呀,萧寻章心想。他说:“不过是有些好奇,太后是从何处寻来这么小的侄女?”

也不是什么机密,柳名宗便直接告诉他了:“她与太后的关系绕了十万八千里,与先前朝上跳出来与你叫板的那位盛大人倒还近些,却也不是他亲女,听闻自小养在经昌府的盛氏本家,只是记在了他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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