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獍徒(26)
谢怀御什么都看不清,他只是忽有所感,凝神望去,却见萧寻章已转身离开了。
谢怀御心生惫懒,松劲放下帘幔,再不去关心沿路风光。任由车队晓行夜宿,他只一路寡言,至七月中旬,方才到了滇远路。
滇远路的首邑是兖州府,并不在关口。谢怀御一行是破晓时分入的滇远境,及至午时才到了兖州府城外,中天悬日,正是毒辣的时辰。
谢怀御步下出车舆,见已有大小官员在城下候着了。领头的人长得极有福气,圆滚滚的,想是不太耐热,见车马近前才慌忙将官帽戴上,汗水即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濡湿了额前乌纱,他此刻忙着迎上谢怀御,顾不得擦拭,于是那汗水便沿着脸颊滑落进了叠肉的脖颈,黏黏糊糊地反着光。
那人凑到了谢怀御下车的脚凳旁,谢怀御下意识脚步一顿,担心他是否要像从前酌烟那样伸手扶自己下来。好在他似乎已是忍耐到了极限,向谢怀御赔笑道声抱歉,便掏出帕子报复一般狠命擦起来。
待他擦完,谢怀御仍站在他面前,抬起一只手,半挡着斜射而来的日光,眯眼看着他。那人一愣,为官倒还颇为上道,一把抢过身后随侍小厮手中的伞,骂道:“平日里是干什么吃的,没点眼力见,也不知道主动给这位爷撑把伞!”
谢怀御生得高大,这人要为他撑伞还有些费力,伞面斜斜倾着,罩得人有些憋屈。他接过伞来,抬臂高高撑起来,说:“还是我来撑吧!”
“是是,多谢小谢大人体谅。”那人赶忙应道:“下官名叫程孟维,是滇远路的漕司。小谢大人和......”他说着回头望一眼,脸上堆满笑,向后车下来的杨观点头致意,杨观和善地回了礼。程孟维继续说:“小谢大人和杨观大人在此地的一应住宿事宜,都由我来安排了。”
谢怀御点头,说:“程大人费心了,不知我们在兖州府下榻何家驿馆,我们自行前去便可。”
程孟维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唇上的胡须猛烈地抽了两下。他摆摆手说:“不是驿馆不是驿馆,怎么能委屈远道而来的安抚使住驿馆。我特遣人为二位大人打扫了一间宅子出来,坐南朝北冬暖夏凉,杂役女使一应俱全,管保叫二位大人住得舒心。”
谢怀御不负其望地露出满意的神色,说:“那就有劳程大人带路了。”
“好说好说。”待谢怀御入了车厢,程孟维紧跟着坐到车前御者的旁边,说:“劳驾这位小哥听我一段了。”
谢怀御感觉整个车厢突然低了一截,他望向脚下微微下凹的木板,诡异地沉默了。
兖州府内的水泥地本是发白的灰,只是才下过几场雨,路面被渍成了深色,瞧着湿漉漉的,车辙压过的细微声响,很快湮灭在了嘈杂长街中。
谢怀御的车厢陡然一轻,想是程孟维下了座。果不其然,轻纱的轿帘外传入了程孟维钝钝的声音:“小谢大人,现已到了。”
谢怀御下了车,打眼望见那接着宅门的横长影壁,浮着不算越礼的瑞兽图案,鳞甲层层叠叠,异常生动。他起了兴趣,问程孟维:“瞧着技法不俗,可是堆花上去的?”
程孟维一听这话,恍似找到知音一般,激动道:“要不说小谢大人是摄政王义子呢!就是有见识!在这里同他们都说不清。”他汗也不擦了,不由分说拉着谢怀御就要将影壁走一遍,先是回忆起了自己不知在何处见过的“乌骓别霸王”浴缸,自那以后就念念不忘,后来终于重金从江南聘到了会此类技艺的老师傅,耗时良久才烧成了这福泽绵延的图样。
两人走到了这面影壁的尽头,谢怀御那口解脱的气还没呼出来,便被程孟维拉着转了个身,原路返回,恨不得一步一顿地向他讲解每一处细节的精妙。
又回到了宅院门口,杨观虽没跟着他们,却也没径自带人进去,只相当耐心地在题着“颐园”字样的匾额下等着。
谢怀御对他观感大好,同时心生了些许歉意:实在是不应当在这种鬼天气将同僚晾在毒日下的。
他生怕程孟维又要拉着他再走一遍影壁,赶紧打断道:“不知程大人今日在城外等了几时?”、
程孟维正讲得兴起,还在滔滔不绝时乍然被打断,却也没有什么脾气,皱着眉头回忆道:“自昨夜接了二位大人今日要到的消息,我是一宿没睡踏实。城门一开,便带人在外头候着了。”
“那就是卯时了。”谢怀御说:“现下已过了午时,不知大人身上可还爽利,要不要回去换身衣裳?”
程孟维如梦方醒一般,连声应道:“就说小谢大人是明白的,是该回去换衣裳了。那我先送各位进去?”
“那便却之不恭了。”
程孟维将这间宅院的管事叫来,吩咐了几句便匆匆离开了。院内的女使杂役们手脚麻利,很快将外头车马上的物件搬进了门内,有条不紊地替主子们安置起来。
索性无事,杨观来找谢怀御寒暄几句,说:“想不到小谢大人如此博闻多识。”
谢怀御谦虚道:“凑巧而已。你我平阶,就不必称我大人了吧。”
杨观说:“我怎配与小谢大人平辈相称,还是叫大人的好。”
谢怀御心下奇怪,这杨观不是太后的人么,怎么对自己如此客气。转念一想,反正太后也管不到滇远路,他也就不再推辞,应了下来。
杨观不知谢怀御心中想法,仍与他搭话,说:“小谢大人怎知程孟维定要回去换衣裳的?”
“他热啊。”谢怀御毫不犹豫含混道。
杨观闻言一怔,识时务地不再追问下去,自己圆道:“原是如此浅显,是我眼拙了。”
“那你说,他下午还会来吗?”谢怀御问道。
杨观思索道:“他排场如此阔气,想来是要请我们一顿接风宴的。”
谢怀御便也不再下他面子,说:“若他来了,我便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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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接风
程孟维果然来了,申时方交了差,程家的车马便停在了颐园门口。程孟维打发人进去说,他家主子在邀月楼定了宴,为二位大人接风洗尘,还望二位大人赏光。
谢怀御与杨观对视一眼,那便赏吧。
滇远路依山临水,地势蜿蜒起伏,回环高叠。邀月楼既名“邀月”,所处位置自然不低,谢怀御到达程孟维所处雅间时,从窗棂望出去,竟能从此一隅,尽收大半兖州府景于眼下,与低层的落檐修竹相较,又是另一番情致。
既已定了高楼雅间,红木条桌亦长长得摆起了,新上的蜡色张扬地反着光泽,那么侧席自然是要热闹的,人员不可从简。
正对大门的主座尚还空着,侧手的位置一边已坐了程孟维,而另一边想来就是留给杨观的了。谢怀御他二人入座,向席下看去,座次较前的几位依次起身,向他们阐明身份。
滇远路漕司转运使程孟维,主掌财赋;宪司提刑按察使祁延宣,掌司法;仓司提举常平使裴知候,主掌救恤;再算上临时调遣来的两位帅司安抚使,滇远路的监司官便算是齐了。
谢怀御心里已大略有数了,他领头,举杯与在座诸位共饮一盏,开宴了。
隔幔屏风灯花幢,笙歌曼舞影窈窕。侍女们身着单薄衣衫,微微含羞低着头,应和着百转千回的曲调,莲步轻移,极有技巧地在席间穿梭布菜添酒。
程孟维咂了口酒,眯缝着眼,神情相当陶醉,他对谢怀御说:“您别瞧我们这里远及不上郑都繁华,只一件,这邀月楼是绝不会逊色于食戏楼半分。然而邀月楼的头牌不在飞檐斗拱,不在古林修竹,更不在乐师舞姬,不如您来猜猜看,是在何处?”
谢怀御极为捧场,一一夸道:“此处景致已是风月无边,又兼豆蔻词工,怎道不是美景良辰?若非说有欠琼楼玉宇,恐怕......”他端起酒盏,克制地浅啜一口,说:“恐怕只欠这一樽杯中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