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如参商不须别(8)
“她在点心里放了自己磨的迷药,从他们身上摸出了钥匙,把所有关在笼子里的孩子全放了出来。百灵拽着我跑,我和她都不知道跑去哪里,但是前方太亮敞了,我们都拼了命的跑。”
薄燐低头撩起自己的散乱的额发,将脸上浅浅的一道伤展给云雀看:“这伤就是当时落下的。斗场的打手们追上了我们,百灵求我把她杀了再跟他们回去,别把她交给她爹。”
云雀轻轻地问:“你怎么做?”
“老天开眼,”薄燐笑了起来,语气里还真有几分得意,“我‘醒骨’了,谁也拦不了我的路。”
云雀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骗人……”
“醒骨”非同小可,是方师生涯中最为关键的一环。一般的方师要在师父的引领下锤炼自己的体质和经脉,少则百日、多则数年,识灵子、认穴脉、走灵息,一步都不能差错。最后要在几个方师的同时看护之下,引外界的灵子进入自身的炁府,在炁府中炼化成灵息后向外释放出炼炁,便是“醒骨”。
——薄燐居然是在危难时自行完成的?
“当时我就明白了……”
薄燐垂下眼皮去,眼角皱起温柔的笑纹来:
“我为了百灵,真的无所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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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人没什么出息,”薄燐抬手一拔过腰的杂草,“本想着找一处清静地儿建个学堂,收点学生,百灵教他们识字,我就教他们练武,怎么着也能挣个糊口的钱,一辈子也就混过去了。”
然而地皮是买了、学堂也建了,人却不在了。
“我平时不常来,是乱了点,但里屋是干净的。你去里屋睡,我人就在院子里,有事叫我就成。”
云雀同手同脚地跨进高高的门槛,薄燐啧了一声用断刀帮她撩了撩宽袍大袖的新衣裳,以免这人才自己把自己给绊死。女孩后知后觉地回过头来,薄燐坐在荒芜的院子里,背影仿佛一道孤冷的刀锋。
他独来独往,与世无牵,处处留情又处处无情,看遍天下又一无所有。偏偏这种没心没肺的浪子又背着一身腥风血雨的重负,深情和温柔全系在了一个死去多年的女孩身上。
云雀愣愣地摸了摸心口的位置,她第一次感觉到了直抵心头的痛楚:
——她因为薄燐,在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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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燐打了个哈欠,撩起了里屋的竹帘,向里探了一眼——
——别误会,他不是变态,他只是担心这姑娘踢被子,明天就染寒疾直接去世。
云雀从拔步床的帘帐里突然探出头来:“你要跟我一起睡吗?”
薄燐:“……”
薄燐扶着门框:“……祖宗,您怎么还没睡?”
云雀杠了回去:“你不也没睡吗?”
薄燐:“……”
——哥在外头凄风苦雨地打坐当然睡不着,你有床有被还闹失眠就过分了啊?
“我在想残雪垂枝。”云雀坐在床沿上,嫩白的大腿上搁着森寒凛冽的冷铁,“它不对劲,若真是粗制滥造,没道理能用上那么多年……”
薄燐出声打断了她:“收回去。”
云雀一脸空白:“诶?”
她视线茫然地转了一遭,薄燐背对着她坐在了里房的门槛上。
“收、收什么?”
“……”爷服了,“脚。”
云雀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睡觉时褪了外裳,里边的短衣遮不住下身,她往床沿一坐,笔直纤细的双腿全曝露在了凄清的月色里。
薄燐这人嘴上没个把门,行事却克制有度。云雀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把他夸了一番。
——百灵一定很喜欢他吧?这么好的人,一定得配上把好刀才行啊。
“这是百灵给我打的最后一把刀。我以前败家得很,什么神兵利器在我手上都活不过三天,兴致上来了还能连断数把,怎么疯怎么来。”薄燐仰头看向天井里的夜空,“没人惯着了,动手自然也就小心,不过这把刀气数还是尽了,我满天下地寻能修它的偃师——”
“我能修。”
薄燐嚯了一声:“大鸟儿,怎么,又看上我家姑娘的手艺了?”
云雀轻轻地回答:“我刚才被她骗过了。”
薄燐侧了侧脸:“什么?”
“明百灵在外面包了层‘坏浆’,谁一眼看过去,都是把成色不好的劣等刀。”云雀莹白的指腹抚过漆黑的刀身,诡蓝色的炼炁催开了伪装的表层,露出真正温润细腻的乌夜啼铁,“我大概猜得出来,她为什么这么做。”
薄燐呼吸一顿。
“上等的好刀,容易招惹是非。”
——她是希望你一路平安,敛锋藏刃。江湖上杀机凛冽的风雨,都离你远些才好。
云雀看着掌心里静躺着的断刃,明百灵死而未绝的柔情烧进掌纹,烫得她不由得蜷起了手指:
她难过,却连难过的资格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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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薄燐不可能睡得如此毫无防备——白潇辞摧金断玉的炼炁还是伤到了薄燐的经脉,加上又背着云雀连夜赶路,排山倒海的疲倦压垮了他。
……真不比当年了。薄燐糟心地一扒拉身上的毯子,肯定是云雀披的,女孩子什么时候近的身他都没能察觉——
等等。
薄燐啧了一声,视线在里屋转了一圈:
人呢?
薄燐眯着眼睛看向脚下,女孩在地上用树枝留了一行狗爬的字:
“我去买材料,你要煮饭,饿。”
薄燐:“……”
——不是,你有钱吗,祖宗?
第7章 、说第五:纨绔
介于薄燐穷得实在大名鼎鼎、深入人心、臭不要脸,倾国舟的女孩子们生怕薄燐把云雀给饿死,往小布包里塞了好多解馋的零嘴儿:云雀一大早出门就捎上了,把桂花糕吃得一脸都是。
她裹过脚,本就走不快,女孩子干脆在街上慢慢地挪,好奇地向四处张望。这里是大黔州的首府锦官城,是西南各大商道汇聚中枢的繁华地界,照明巨械“火树银花不夜天”在打更声里自行变形、收缩、折叠,整座城池在朦朦胧胧的天青色里渐次醒来。
云雀昨夜就向倾国舟的女孩子们打听过了,哪里有上等的锻铁售卖——小乐伶们倒是一等一的热心肠,七嘴八舌地给云雀推荐了十几个去处,最后还是掌事儿的“小竹筱”拍了板,大大方方地把倾国舟最大的竞争对手推荐给了她:
“虽然是个既脱衣裳、又立牌坊的矫情地儿。但是毕竟比我们倾国舟开得早,云雀姑娘定能在里头寻着中意的宝贝。”
云雀鼓着腮帮子嚼嚼嚼,顺着汉白玉的台阶蹭下去。西南风情的吊脚楼里被人强行塞下了一泊江南风格的荷花小池,抄手回廊曲曲折折地通向碧水正中的小亭:
“辰海明月”。
云雀摇摇晃晃地向小亭正中挪过去,氤氲的早雾里陡然劈来一声厉喝:
“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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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雀转过一张吃得乱七八糟的小脸来,睁着大眼睛看过去。原来是泊在荷花池里的乌篷船,船上的绿蓑衣冲她挥舞着胳膊:
“哪来的疯婆娘,出门上街还不戴遮脸的幕篱?”
“要是有头有脸的人家……”绿蓑衣打量了眼云雀的衣裳料子,气焰不由得小了三分,“——哪个婆家敢要你这种抛头露脸的儿媳?长点心吧,回去回去!”
云雀好奇地问:“你给我买幕篱吗?”
绿蓑衣匪夷所思:“我认识你吗?为什么要给你买?”
“你既然不给我买幕篱,也不认识我,”云雀愈发困惑,“——那我戴不戴、遮不遮,跟你有什么关系?”
“嘿——?你一个女人上街不遮脸,被其他大老爷们看见了,羞不羞……”
云雀细细脆脆地杠了回去:“你不看不就行了?我长着脸是为了自己高兴,又不是生来给你看的。”
绿蓑衣:“……”
绿蓑衣恼羞成怒地提高了嗓门:“谁跟你多费口舌!知道这里是什么对方不?这儿是辰海明月的‘渡口’,可不是女人能来的地方!下次记得叫上你家里男人再过来……你家里男人要是知道了你上街不戴幕篱,还打不断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