泅渡(4)
宋九原是逃走的。
他觉得自己太掉价了。
头盔挂在后视镜上有些碍事,可他不想戴。他任夜风吹干眼底的湿意,感受着水汽蒸发带来的酸涩,以此分散心里的刺痛。
关二十……
你大爷!
关廿回到酒店,开始整理行李箱,东西很少,最下面放着两本书,上面的一本《船舶智能柴油机的维护与管理》,是他准备用来熬过这一星期用的。
另一本露出一个红色的侧边,关廿视线在上面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他拿出睡衣和洗漱用品,脱掉身上衣服的时候,发现被宋九原抓皱了的领口处,有一小块晕开的血迹。
关廿愣了愣神,拇指在血迹上摩挲了一下,随后便合上箱子进了浴室。
温热的水流顺着紧实的肌肉线条漫过全身,扑面而来的热气让他心里的烦闷更甚,他把喷头调成了冷水。
在船上的生活单调而有规律,每天清晨关廿都要沿着船舷跑上一个多小时。
他和宋九原最初的牵绊,也是从一个跑步的清晨开始。
那时候,作为实习水手刚上船的宋九原,还在因为晕船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
他们的船在离港三天后抵达南海,这趟航程的目的地是罗马尼亚。
夏天大海的清晨很美,太阳刚刚跃出海面,整个海面泛着金灿灿的波光。
关廿晨跑到第四圈的时候终于停下脚步,他不喜欢跑步的时候遇到人,不过那抹橙色的身影很安静,存在感很低,他是跑第二圈的时候才发现的。
清瘦的青年抓着栏杆坐在船头舷边上,海水反射的淡黄色光芒给他镀上一层克罗姆滤镜,像某个爱情电影里的画面。
但是关廿没有欣赏美的感性细胞,他只觉得这人随时会从栏杆的缝隙中掉下去。
“哎。”关廿在他身后出声。
青年微微侧头,露出小半张白皙的侧脸,他的头发和关廿差不多长,浅栗色,微卷。
关廿注意到对方的发丝清爽干净,跟他见多了的这些船员不修边幅的形象很不一样。
“嗯?”青年疑惑的应了一声,声音慵懒:“你不跑了?”
关廿:“……”
听不到身后人的回答,青年直了直身子,转头抬眼望过来。
“我没有见过你。”他有些惊讶,眯眼望着关廿:“你是轮机部的?”
“换个地方待着。”关廿没有寒暄的兴趣,他说完便继续往前跑。
“喂!”青年声音稍大了点喊他。
关廿充耳不闻,有点后悔自己多事。
第五圈经过船头的时候,余光瞥见那个位置已经空了,他也不甚在意。
然而继续跑了没几步,船锚后面突然闪出一个橙色身影:“嗨!”
关廿呼吸一滞,因为没有心理准备他被吓了一跳,但他向来不善表现情绪,只在心里给这毛头小子一记白眼。
“哎,你跑慢点啊……”青年跟着跑了十来米就开始呼哧带喘:“哥你等等我!”
哥??
关廿被这莫名其妙的称呼搞得有些尴尬,他想离这自然熟的家伙远一点,于是加快了速度。
是的,关廿社恐。
别人只以为关轮机长高冷,难接近。除去轮机部的头儿这一身份,还因为他的技术确实过硬,是好多船公司争抢的香饽饽。但是关廿只跟有白靖船长的船,别人给再多钱也不为所动。
俨然一副耍大牌的做派。
他跟同船的船员也鲜少交流,常年绷着一张没有温度的棺材脸,即便这张脸够帅,也劝退了所有想要跟他套近乎的人。
关廿决定跑到生活区就回房间,隐隐为被打断的晨跑郁闷。
“啊!”
身后传来一声痛苦的轻呼,接着是“扑通”一声。
关廿放慢脚步,犹豫着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那抹橙色此刻正四仰八叉的躺在一个缆桩旁边。
没有脸着地,应该不是绊倒的。
晕倒了?
关廿叹了口气,他不想管,但还是折返了回去,毕竟真有什么事他也脱不开干系。
“能起来吗?”关廿居高临下的询问,手都没有伸一下。
青年闭着眼睛没有反应。
关廿不动声色的端详着地上的人,他平时不爱与人正面对视,也没机会这样仔细的看别人的脸。
只见这人面颊清俊鼻梁直挺,微张的浅色嘴唇上有一个明显的唇珠,他眉头微蹙,眼尾向上挑出勾人的弧度……
勾人?!
关廿被自己心里冒出来的词汇吓了一跳,他赶紧移开视线,观察对方胸口的起伏,猜想应该没什么问题。
回去跟船医知会一声好了。
关廿正要离开,却听见地上的人悠悠开了口──
“我叫宋九原,哥。”
第4章 白孔雀
关廿再次将目光移回,只见青年眼睛半睁看着他,脸上带着点虚弱的笑意。
“能扶我一把吗?我头晕……”宋九原伸出一只手。
关廿皱了皱眉,宋九原这个名字他听过。
两天前,白靖在对讲机里喊他去驾驶台填资料。他们在台湾海峡遇到台风过后的涌浪,船晃得厉害。
忙活完后,他在驾驶室的窗前看浪,余光瞥见下层甲板上有一个人跪坐在栏杆边上,似乎是在呕吐。
晕船了。
“新上来的实习水手。”白靖迈着醉汉的步伐晃到他身边,笑道:“也是点儿背,才他妈上船,兴奋劲都没过就被教做人了。”
关廿看着那个背影,在风浪的衬托下,像一尾鲜活而可怜的小鱼。
“宋九原不行,你看那长相,跟贾宝玉一样一样的,我估计这小子坚持不到换证就得滚蛋。”白靖说:“人朱伟就没事儿,不晕船。跟你一样。”
关廿当时看不到宋九原的长相,只在脑海中浮现出贾宝玉圆乎乎的娃娃脸。
然而此刻仰面躺在甲板上的宋九原,明显不是贾宝玉。
“唉……”宋九原许是胳膊伸的太久,或者是被他的无动于衷打击到了,他委屈的轻叹一声,把胳膊收了回去。
关廿回神,想伸手时机也不对了。
只见宋九原艰难的撑着身体坐起来,靠在缆桩上看他。
关廿被看的不自在,那目光虽然没有恶意,但是在关廿心里却觉得像是对他道德上的谴责。
“你没事吧。”关廿不得不假意关心一下。
“有事。”宋九原说:“我饿,但我没有力气了。”
关廿:“……”
“你叫什么?”宋九原打量着他,回忆着自己这几天见到的人,甲板部的都熟,轮机部还没认全,但是也多少有点印象,这个人穿的干干净净,形象气质又好,怎么看都不像船员。
来体验生活的小明星?富二代?应该不能,海事局也不是谁家开的。
莫非是微服私访的领导?
他在这胡思乱想之际,只听面前的人声音不带温度的说了句:“关廿。”
关廿……
宋九原有些愣怔,这个名字他当然知道,船员们口中常八卦那个轮机部高傲神秘的老轨。
老轨这么年轻?
他有些不敢置信,船上叫轮机长都喊老轨,所以在他的脑海中,老轨是一个和船长差不多年龄的中年大叔。
他刚张嘴想要表达一下惊奇的时候,却见对方已经抬脚走人了。
宋九原:“……”
啧啧啧,果然傲气,像只白孔雀!
被白孔雀打断了看日出的兴致,宋九原却没有生气。
他今天心情不错,因为连着几天的晕船反应在今天凌晨得到了缓解,天还没亮,他腹中空空饿的睡不着。
四处搜寻半天也只找到一盒牛奶,凑合着喝掉,宋九原洗了个澡就出来等日出了。
清晨大大海真的很美,随着太阳升高,海水越来越蓝。他没什么力气,打算坐到早饭时间直接去餐厅,倒也不是真的走不动了,只是能少消耗点就少消耗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