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倒灌(72)
自打我记事起,我们就在一起玩耍了,而后我们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度过漫长的青春期,他早就是我生命中不能割舍的一部分,为此,我可以没有自己的理想,只去他想要去的地方。
秋天,道路两旁一侧是仍旧葱郁的松柏,另一侧则是金灿灿的银杏树,风一吹就有叶片犹如天女散花般落下。
许芸阿姨还在世的时候,我和陈敏、顾柏川和许芸,我们四个常来这片银杏林,那个时候我还小,总是精力无限,拽着顾柏川一圈一圈跑过银杏大道,然后摔进厚实的落叶堆里,满脸的灰尘和树叶,然后被大人们抓拍到糗态,又去追着大人让她们删除照片。
那个时候陈敏和许芸阿姨都还年轻,但是现在,许芸阿姨已经去世有八个年头,而陈敏也已经逐渐老去了。
所以,秋天的银杏大道就只剩下我和顾柏川,他骑着一辆深蓝色的单车,我坐在很硌屁股的后座上,抱着他的腰,让他载着我往前骑。
风掠过我的耳畔,将顾柏川身上那股皂香送入我的鼻腔,我一只手扶着他劲瘦的腰身,另一只手触碰他后颈处的碎发。
顾柏川身上很敏感,每次碰到他的时候,他总是条件反射式的一颤,我觉得好玩,又多碰了两下,直到屁股下面自行车狠狠左右摇晃了起来,我才讪讪停手。
“黎海生,你要坐就好好坐!”顾柏川在前面骂我。
这里近几年多了许多外地的游客,午后的阳光从西边洒过来,穿过轻薄的云层,穿过穿过米白色石墙上方镂空的装饰面,穿过层叠的银杏树叶片,最后斑斑点点映在人们的脸上,在这条距离长安街很近的大道上,岁月感明晰。
我看到有半大点的孩子从树间跑过,身后跟着他的爸爸妈妈,这对年轻的夫妻手里提着孩子的背包和水壶,肩上扛着相机,女人脖子上挂着的粉红色丝巾在风里飘荡,还有她鲜艳的红唇和刻着笑纹的眼角。
顾柏川骑着车子从他们身旁“呼”得掠过,我坐在他的后座,双脚悬于空中,扭过头去,对那奔跑的男孩喊道,小孩,来追我们啊!
“哥哥,骑车!犯规!”那小孩口齿不清地叫喊着,不过还是努力迈开步子追赶。
顾柏川大笑,骑得愈发快起来,他再次骂道:“黎海生,你少招猫逗狗的行不行!”
我揽他揽得更紧:“那你快点骑,我怕一会小孩他爸冲上来揍我。”
车轮飞转,金黄的景色犹如被人按下了快进键,我们从银杏树下飞驰而过,又从站岗的哨兵面前飞驰而过;我们头顶是京城秋日的蓝天,我们脚下是坚实而沉默的土地;我们身旁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游人,他们讲不一样的方言,怀揣不一样的心情,有不一样的故事……
我深吸一口气,见自行车绕过蜿蜒一条小径,又不知道骑了多远,人声由喧闹到平静再次回归到喧闹,1路公交和我们擦肩而过,汽车轮胎滚过沥青地面,留下一阵风似的响声。
傍晚,西边的晚霞橙色、粉色层叠交融,成群结队的乌鸦盘旋于公主坟上空,顾柏川的汗水从衣衫下方沁出,他将车停在路边,而我还半耷拉着腿坐在后座上,仰头看着天边的晚霞,感受秋风拂面,舒服得眯起眼睛。
这一刻,我很有意义地活着。
大城市有大城市的好处,来来往往都是陌生人,没有人在意两个少年靠着肩膀歇息,我去麦当劳买了两个原味甜筒,第二个半价,分给顾柏川一支,奖励他骑行这么远还带着我。
都萨木说,活在当下。
我承认,这是一个非常有诱惑力的词汇,远处的忧愁不敌我此刻的愉悦,不用思考未来,不用想象明天……我快活得脚趾都要蜷缩起来,就差和心爱的人一起醉倒在北京的秋天。
但是,都说快乐是短暂的,乐极是要生悲的,所以,当我偶然转头看到街角那几个熟悉的女孩脸庞,我就已经有预感之后会发生的事情。
十月下旬,东窗事发。
我和顾柏川在夕阳下的照片被人张贴在学校的布告栏上,那平时只能悬挂校规校纪以及各种重大事宜的布告栏上。
当这布告栏正常运作的时候,没有人愿意为它停留,而当它被贴上无关事项的照片时,所有人为它驻足。
教导主任勃然大怒,不等我将照片从上面扯下来,他就已经摆出严肃的面孔看向我,青筋在他脖子皮肤下方凸显,彰显他的愤怒:“黎海生!我看你今天又要玩哪一出,布告栏是用来干嘛的,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目光上瞟,盯着那张照片,随后伸手“欻拉”一声撕掉照片,又转头看向教导主任那张脸,“不是我贴的。”
“不是你那还能……”
“我为什么要贴自己的照片?我是觉得自己很帅吗?”我反问道,目光在四周围观的学生面上扫过一遍,怒道,“谁贴的,自己站出来!别让老子他妈的找到你!”
教导主任觉得我不将他看在眼里,出离气愤,一下子将我手里的照片打掉,转过身去面向其他学生:“都给我回去上课,至于你,黎海生,你也先回去上课,这件事我们回头有的聊!”他背过手去,转身就走,皮鞋踏在地面上很是响亮。
我站在原地,等上课铃打响,所有人都走了个干净,这才在布告栏前面慢慢蹲下身,我看向地上那张落了灰尘的照片,那角度看上去像是偷拍,画面上是我和顾柏川两个人的侧脸,我们站在立交桥下,身后有一辆自行车,远处的夕阳是我印象中那样好看,而因为角度和光线的原因,我们两个的身影看上去很是亲密,像是我侧过头在亲吻他的脖子。
如果不是以出现在布告栏上的方式出现,这应当是一张不错的照片。
我蹲着用指腹擦掉它上面的灰尘,然后将他小心翼翼放进书包的夹层里,这时候,我听见有脚步声靠近,抬头对上了顾柏川的眼睛。
他走到我面前,蹲下和我平视。
我们目光相触而久久无言,良久,我听见顾柏川开口道,生生,你做好最坏的准备。
自从我们长大之后,他就很少叫我的小名,今日骤然一听,先想的竟然不是他说话的内容,而是这个亲昵的称呼。
黎海生,黎海生……
他又唤了我两遍,我这才回神。
我扒在他的脖子上,像是在说悄悄话一样,告诉他,我不怕。
“顾柏川,我不怕……”
暴风雨前的宁静,教导主任那天说要找我,但是一直迟迟不来,而年级里关于我和顾柏川的事情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我知道,也许他们的议论不全是恶意,但对于我们这种本来就不被认可的群体来说,只要是议论,无论好坏,都将成为射向我们的利箭。
尤其是在校园,一个任何人都相互认识的小社会里,一点点动荡都像是石子投入湖面,而我们只是湖面上的浮游生物,随便一道涟漪对我们来说都是惊涛骇浪。
第66章 135-137
自从分班之后,我和纪从云顺理成章一起进入到文科班,而她也是在消息传出之后,第一个来找我的朋友。
“谁干的,这么缺德!别人怎么着碍着他什么事!”纪从云愤怒地拍在我的桌面上,那恼火的样子甚至比我自己还夸张几分。
其实,最开始看见我的照片挂在布告栏上,我的第一反应也是愤怒,可愤怒之后,我被这件事曝光的慌乱和无措已经盖过了愤怒,如今看到纪从云这样义愤填膺,我竟还有安抚的心思。
“算了,也没拍到什么。”我说。
纪从云叫道:“怎么没有!你不知道那群人都怎么说你们,女生还好,那群男……”她话说一半,被我捂在嘴上。
“嘘。”我环顾四周,总担心我俩的音量会让周围人看过来,事实上,虽然我没有在扫视的过程中和任何一个学生对上目光,但我仍怀疑他们正竖起耳朵听我们这边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