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倒灌(73)
我拉起纪从云,带着她跑到教学楼顶层,这里整一层都是空教室,平时只有高三的学生午、晚自习会过来,而现在正是上午,上面空无一人,很适合在这里谈话。
等我们俩在空教室里站定,纪从云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她定定看着我,那目光很是复杂且灼热,让我没有办法同她对视,只能垂下头去,盯着自己的鞋子。
“你不好奇我和顾柏川到底是什么关系吗?”我问她。
纪从云极为缓慢地摇了摇头,从口中吐出一个“不”字,随后就被我再次打断,我说:“我喜欢他,我是个同性恋。”说出这样的话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当我最后一个音落下的时候,我惊觉自己的心脏正在狂跳,浑身的警戒神经都活动起来,我抬起头,死盯住纪从云的眼睛,不想错过她一分一毫的表情变化。
“……黎海生。”纪从云伸手想要拽我的衣袖。
我“嚯”地将她甩开,像一只惊弓之鸟:“我就是恶心的同性恋,你应该早就看出来了吧?你跟我玩得那么好,我们什么话都说,因为你潜意识里觉得我是个女生!”
“黎海生!”纪从云提高音量叫道,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从她拧起的眉头和哽咽的话语中听出了极为难过的情绪,可是,这是为什么……
“黎海生,我是早有猜测,但是,我跟你关系好,不是拿你当女生,你能不能别污蔑人。”她说得很委屈,眼泪在眼睛里打转。
我骤然清醒,但又困惑纪从云为何有这么大的反应,不过,暂时想不明白的问题就不想了。我被纪从云的眼泪吓到,连忙跟她道歉说,是我说错话了,你不要哭。
纪从云哼了一声,背过身去,我看她抬起胳膊抹了抹眼泪,收拾干净之后又转回来,嗔怒道:“你这个缺根弦儿的家伙,你要是真喜欢顾柏川,你就得在这会跟他一起想想办法……就要评上一学年的三好了,这会贴照片不一定是冲着你去的,你仔细想想。”
我这样的成绩从来不奢求什么“三好学生”,但顾柏川历年都是,初中的市级三好生作用不大,而到了高中,如果是头部学生走自主招生的话,市级三好生的分量可就不算低了。
市级三好生,首先要拿三年区三好,区三好每年都评,那……
我的脑子里很混乱,对着候选名单一个一个排除过去,其实,我心里头知道,就算是这个时候找出始作俑者,对我和顾柏川之间的流言于事无补,但我就是记恨这样一个人,我迫切地希望知道究竟是哪个狗东西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
周五下午,原本应该是社团活动时间,我被新的文科班班主任点了名,让我跟她出去一趟,却没说是什么事。
此时,我心中就已经有了猜测,我趁机跟班主任说了一声我要去卫生间,匆忙跑到顾柏川的班里,摇醒了正在小憩的他,郑重其事道:“一会无论有什么找你,你就说咱们两个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要说,好不好?”
顾柏川挺直身体,眉头紧锁:“怎么回事,有老师找你?”
“我不确定。”我摇了摇头,“总之,你记住就说是朋友,都是有人乱传的,听到了吗?”
顾柏川在迟疑中点下了头,我长舒一口气,挥了挥手跟他告别,跑过教学楼笔直一条走廊,同身侧许多身着蓝白色校服的学生擦肩而过,敞开的窗户里传来一阵草木的清香,我回头看了看窗外碧蓝的天,毅然决然踏入办公室。
当我看到办公室里站着的柳曼时,我已经知晓这是怎么一回事。
新任班主任将我叫到隔间里,提醒我说,年级组决定单独叫我和顾柏川谈话,所以最好直接说实话,不要有所隐瞒,这样学校可以针对性地给我们做心理辅导。
我还扬着笑脸打趣道,我常听说警局用这种单独审讯的方式来测试嫌疑人,以防同伙之间串供,咱们也一样吗?
那接手文科班的女班主任一愣,无奈地扯动嘴角,让我老老实实的,不要又在那里满嘴跑火车。
我心想,自己还真是威名远扬,大概全校的老师都知道高二有个刺儿头,不进油盐,只知道一犯事儿就开始胡说八道。
可这回他们不用担心我会说什么假话了,因为我疲于伪装。
一条白色的桌子,四周是白色的墙壁,白炽灯在我头顶照耀,而我的对面坐着三位老师,看向我的时候神色各异。
柳曼坐在我的旁边,她垂着头,搅动手指。
“黎海生同学,最近年级里有一些传言,影响不太好,所以我们想跟你确……”
“是我喜欢他。”我没等对面老师说完,已经先行出声。
三位老师不约而同表现出诧异的神情,他们似乎没想到我这么快就招了,或许这使得他们好不容易准备的劝言没有了用武之地,所以,整个隔间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沉默。
“但是顾柏川不喜欢我。”我笑着说,“柳曼说她看见什么了,那是我借着练话剧的借口犯浑,顾柏川跟我关系很好,你们也知道,我们俩从小在一起长大的,所以他不想跟我把关系闹僵。”
在我提到“柳曼”的名字时,我清晰看见她坐在我旁边浑身一颤,然而,她跟老师说了什么对我来说也不怎么重要了。
我应该感谢她,感谢她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终于鼓足勇气拿起刀子割开自己的胸膛,将里面黑暗的、龌龊的、肮脏的一并展示给这个阳光灿烂的世界。在我说完这些的时候,我感觉到从未如此的轻松,就好像一直压在我头顶的乌云总算被挥散。
我小时候有过一个愿望,希望做顾柏川窗边那株仙人球,长在阳光下,长在他的窗边,尽情舒展浑身的刺……只需要一点点养分,我就能活下去。
顾柏川跟我打了一架。
他将我压在身下,拳头距离我的鼻尖三厘米,最终没落在我的脸上,而是落在旁边的木头地板上,声音巨大,震得我的耳朵一阵一阵发疼,我看见有血珠顺着他的关节往下淌,血腥味将我淹没。
我哭着说:“你还不如砸在我脸上呢。”
“黎海生,你他妈的真是翅膀长硬了!”顾柏川死死扥住我的衣襟,将我从地上拖起来,又甩到他的床上,他浑身的力气遗传自他混蛋的爸爸,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几乎没有留给我反抗的余地。
“我怎么了!我就是说了实话而已!”
“那他妈算是什么实话!你真当自己是个英雄吗?”顾柏川再次骑到我的肚子上,他揪着我的衣襟,整张脸几乎要贴在我的脸上,眉毛拧起,本来就凌厉的五官在盛怒之下变得更加狰狞,让我忍不住想要跑掉。
“他们又不能拿我怎么样,不就是告家长吗?从小学到高中,这一套就玩不腻,我早就烦了!”
“黎海生,你给我听好了,我不需要你在这里逞英雄,本来我们都可以咬死不说,为什么你非得要说!”
“现在不说,早晚也要被知道,这不是你说的?”我用他曾经说过的话噎了回去,趁顾柏川分神的时候,手脚并用爬到床的另一端,或许是被他唬得厉害,我眼泪掉个不停,声音也含糊不清,“再说了,就算咱们俩都不承认,他们肯定还是猜疑,毕竟柳曼都坐在那了……与其让他们继续猜,还不如告诉他们一个既定事实,省得他们再找你麻烦。”
“我不怕他们找麻烦!”顾柏川向我吼道,他很少有这样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时候,这一声将我吓得彻底不敢动了,只能抽噎着看向他。
顾柏川确实很愤怒,他一下一下用拳头砸着床垫,我见那暗红色的血沾满了他的床单。
他说,黎海生,你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懦夫。
“你不是。”我扑过去,死死抓住他的手,任凭他的血流到我的手上,我低声道,“你本来也不全是弯的,不是吗?我小时候偶然看见过你浏览器里的记录,你……你跟我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