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日之崖(66)
工资刚到手的喜悦从踏进这个门开始,就像掉进了淤泥里,渐渐沉没下去没有了踪迹。魏暮手里捏着那一沓钱,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显得有些尴尬。
沉默了片刻后,他把那些钱放在床头的立柜上,低声说:“拿着吧。”
他起身准备离开,砰一声响,是梁燕猛地将碗放在了桌子上,她站起来,一把将那些钱抓起来,摁进了魏暮的怀里。她的脸侧有一缕头发垂落下来,花白的色,魏暮的视线就这样不合时宜地落在上面,半晌才转过去,对上了梁燕冰冷而厌恶的眼神。
“把你的钱拿走,从小到大我没管过你,我老了之后也不用你管,带着你的钱走。”
魏暮皱着眉喊了一声“妈”。
“别叫我妈!”梁燕盯着魏暮,眼神如同在看仇人,“我没有你这样的孩子。”
她的嘴唇上下开合,也不知怎样才能吐出那样冷酷的字:“太恶心了。”
魏暮和来时一样,拿着那三千块钱出了门,一分没少。
直到走出很远之后,一阵风吹过来,从他手里吹掉了几张红色的钞票,他才突然反应过来,这一路他将那一沓钱大剌剌地捏在手里攥着走,是多么地奇怪。
他弯腰将那些散落在地上的钞票一一捡起来,直起身的时候觉得很累,累得没法再往前走一步,于是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了下来,想要歇一歇。
渐暮的天色中,一对母子走过他的身边,男孩看起来有八九岁,身上穿的是校服,却从胸口向下都裹满了泥浆,像是从淤泥中滚过,他旁边的女人一脸怒气,一只手抓着男孩的一条胳膊,气冲冲地拽着他往前走,一边呵斥:“让你玩泥,到时候浑身起的都是小疙瘩我看你怎么办,还有,等着吧!你爸在家呢,看他揍不揍你!”
也不知是哪一个威胁奏了效,男孩哼唧起来,不肯往前走了,想把胳膊从女人手里挣扎出来,刚挣脱一点就被女人重新用力抓住,继续拖着往前走:“现在知道害怕了,哼,晚了!”
男孩撒娇着喊“妈妈”的声音伴随着他们的背影一起远去了,魏暮的视线一直跟随着他们,看得几乎入了迷。
关心也好、训斥也罢,这些父母与子女间寻常的事情,他都很少从梁燕那里得到。从小到大梁燕给他最多的是漠视,以至于走在街上看到那些依偎在一起的父母孩子,他常常会禁不住地有些好奇,好奇生活在那样的关系中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而时间,并未给他和梁燕的关系带来丝毫改善,反而是梁燕对他在漠视之外,又多了一份深刻入骨的厌恶。
这份厌恶来源于半年前,他告诉了梁燕自己和纪随安的事。
那时候春节还没过去多久,纪随安的妈妈回国,纪随安问他要不要一起吃顿饭。
纪随安说得很是云淡风轻,好像就是一场再随便不过的聚餐,魏暮却一下紧张起来。他并不是没见过纪随安的家人,纪棠棠的立体几何还是他辅导的,但妹妹和父母不一样,纪随安想让他和舒翕一起吃饭,在他眼里相当于正式面见家长。
纪随安问他:“紧张?”
魏暮一开始想摇头,摇了半下,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一张脸有点木木的紧。
“有什么好紧张的?你就把她当成你自己的妈妈,不用觉得拘束。”
魏暮“哦”了一声,眉头并没展开,半分钟后低声道:“还是紧张。”
“那就把她当成拼桌的陌生人。”
“那怎么行?”
纪随安看他着急的样子,笑了半晌,说:“你要是实在紧张,我们就不一起吃饭了。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纪棠棠那丫头话多,将咱俩的事告诉了她,这次她回国就想见一见你,不去也没什么。”
大概是见魏暮的眉头仍未舒展,纪随安又开了个玩笑:“以后如果是我要和你妈妈一起吃饭,估计也比你现在好不到哪里去。”
就是这样随口的一句话,放进了魏暮的心里,也点醒了从知道要和纪随安妈妈一起吃饭开始他心底就有的隐隐的不对劲。他不能拂了长辈的面子,但如果纪随安带他见了自己的父母,他就必须也得让梁燕见纪随安,不可能这段感情在纪随安那里是坦坦荡荡,在他这里却是讳莫如深,这样对纪随安不公平。
于是,第二天他便回了趟家。梁燕那天回来得很晚,家里门上的锁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魏暮手里的钥匙打不开,他进不去家门,便站在院子里等,直到夜色很深时才看到梁燕回来。
他随着梁燕走进屋子,问:“锁怎么换了?”
梁燕头也没回:“原来的坏了。”
然后梁燕去放包自顾自地收拾,魏暮在门口处独自站着,想,梁燕并没提要给他一把新的钥匙,不过他心里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坠着,并没分出太多的心思在着上面纠结,不过是想了一想便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