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脂功业(5)

作者:徐十五娘

账是浦季宾付的。任希靖再不肯见他,太年轻,气性极大。只转天托人给他一个信封,里头夹着几张钞票。浦季宾坦然收下了钱,把信封仔细掏空,里头竟没一句留言,出乎他的意料。

有些失落,又心想这样也好,或许任希靖也后悔了,双方正好从此缄口。但当晚就梦见任希靖来追问回复:“你想出了什么?”

该说不喜欢,却说不出口,只是一味嗫嚅:“我、我不知道……”

惊醒了。或许他是真不知道。“爱情”两个字本身也是近二十年的新兴名词。也或许怕说了就要绝交,太不舍得。浦季宾撑起身子坐在床上,闭眼摸到那枚信封,手指一寸寸沿着边缘滑下去。

但任希靖再没来过,故意躲开了。他松了一口气,又可惜,到底还是绝交了。寝室里旁人全睡了,他只身独坐,泛起一股怅然惘然,仿佛自己的身体都融化在了这茫茫的夜中。

过不几日,被快信叫回了家里。即刻面临一桩全未料到的事:说是来奔父丧,实际却是叫他回乡结亲。浦季宾从前只在小说里读过这种情节。按说他自己写过小说,还鼓吹过“当代人写当代事”,此刻竟似忘记了,本来故事便往往从真实中取材。

这个男主角做得气闷。双亲都知道了入狱的事,对他百般拷问,为这个才立刻叫他回来成婚。父亲确实久病,然诫子时中气仍很足,母亲负责解劝,抹着一块手帕垂泪。起初作势要打,打不几下,母亲便《红楼梦》式地哀叫起来:“我苦命的儿呀!”

把他从棍棒底下救了回来。恰好,浦季宾真的有过一个早夭的长兄。闹将一番之后,到底是结了婚。一方面也为给父亲冲喜——都什么年月了,竟还信这一套!但要让人不信,他又说服不了谁,最终不曾坚拒。

在外头,对人提起自己婚事,仅仅怅然地说:“我也没有想到过!但意外或者也是命运的一种安排。”

言及“内子”,从不说起新娘的坏处,也不讲甚么被迫结婚的话。只有一点最为确切:自己的身份变了。从光杆司令成了有家累的人,只觉着连灵魂都被系上了沉重的铁秤砣,再不能胡乱飘飞。

同时想明白了,大约这就是他父母的意图,用俗世扯住他。浦季宾思想趋新,不是没幻想过性与爱之类,难说没有郁郁,只不像一些师友那样放得开,敢于对亲朋大倒苦水:他没法将自己置于完全受害的位置,总觉那近于推卸责任。

休学期间,居然连任希靖也写了快信来问候他。末尾附上调侃:“从前某前辈新婚便有新诗,甚至写了不少文章出来,据说是因为苦闷,不知道浦君有新作未?”

言语之间十成活泼,仿佛对此全无芥蒂。浦季宾想起那通告白,总疑心这调侃实为讽刺,但一来并无证据,二来喜于二人复交,决心将此视为任希靖的表态,表示那事已过去的意思。虽则如此,他还是过了许久,才复信道:“这一向太忙……喜事后居然连着丧事,自己亲身做了孝子,哀痛得不大能够落笔。加之又病了一场……”

他父亲没熬过这个冬。浦季宾本想早些回校,但他家传有心疾,父亲死在这个上边,他自己办完白事回来,也差一点晕厥倒地,只得拖到了夏季。

其时,任希靖已负笈外洋去了。没赶上那场送别,还是听祝芝江讲的:“今年得了一位实业家的赞助,又申请一部分官费,早早就走了!”

两人站在课室外。新搬的校园,但是个旧园子,里头树影重重叠叠的。恰逢书商来找教员学生做买卖,站了一排。浦季宾说:“啊,原来是这样。”

默然片刻,才接下去:“他之前还给我写过两封信,却没提。不过那信也有几个月了,想是没来得及。”自己给自己寻出了解释。

祝芝江殷勤地代答:“之前没定准,便没对人说。等定准没几天就启程了。何况这半年,学校里学业,还有别的事,都焦头烂额的。他走得急,一时顾不上也难免。”

“出了什么事?我都没听说。”

没等回答,又失笑道:“想是都过去了。或者是我不愿与闻的那些,不方便,我就不问了。”携着书卷讲义同祝芝江散步,正逢新生入校,有人压着嗓子议论:“那便是祝芝江。旁边大约是浦季宾师兄。你入学晚,任希靖听说已出国去了。”

祝芝江处之泰然,低声对浦季宾说:“我们太出名了——有些新生仰慕。但或许也不是好事。”晃晃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浦季宾颔首。进了寝室,静悄悄没一个人说话。他搁下书坐在床上,感到一股浓重的寂寥,像烟雾,被吸进心里。

上一篇:世界另一端的你 下一篇:后来者居上

同类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