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脂功业(20)

作者:徐十五娘

沉吟之间,几乎梦回过去了,在平京的生涯。任希靖在屋里做饭洗澡,他坐下,听着声音读书。以为一生半生都会这般消磨,偏任希靖是那样一个人。令他总感到自己被下了套,用个夸张的词,接近于——诱奸。

彼时年轻气盛,受不了一丝一毫的屈尊。又把恋爱看得太重,简直像盛在盒子里的宝石戒指。唯其贵重,反而有价无市。

万万没想到汪时敏会来。这才想起之前,自己交书稿那回,在街上茶馆碰上汪时敏,他是怎么说的:“我来开会,明天就走,只住一晚上!”想必就是住在这里。两人站在门口,面面相觑。

浦季宾走去,喊道:“希靖!汪先生来了。”说完,向汪时敏的方向看了一眼。晚饭时间却在浴室里,会令局中人有暧昧的联想,他知道,也不去分辩。

这顿晚饭,三个人吃得都食不甘味。汪时敏有意说些旧事,似是专为提醒浦季宾,他和任希靖才是真正一直未断交的好朋友,那种不屑之意溢于言表。浦季宾自持身份,觉着三个男人坐在一起,不应当女学生似的争风吃醋,反而凭他去说,毫不反击。

落在汪那头,很像胜利者的大度。按浦的意思,既然翰林风月,应当与情无涉,这股妒意简直没来由。却想不到,正因为冒出这么一个恋爱对象,才衬得自己宛如笑话——人家是明媒正娶的娇小姐,为着谈情说爱来的,你成了什么东西?因此争这闲气,纯为了面子:至少,汪自己并不承认于任有情。

他太太还在沦陷区。不愿意跟来,这不愿意背后可能很有故事,他隔着江,决定暂时不去探究。汪先生倒是没有在后方娶“抗战夫人”,直接自己做了“抗战夫人”!浦季宾想到这里,突兀忍笑,把一口汤呛了下去,背过身直咳嗽。

那天晚上,三个人睡在三间房里。浦季宾提前就怕回来晚,专程托付了孩子,汪时敏路途不近,难得来嘉陵一回,谁料两人狭路相逢,只好各自就寝。浦季宾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只是失眠。心里想事太多,念头停也停不下来,索性起身,预备找任希靖谈几句话,拉开门却惊了一跳。

原来汪时敏正坐在沙发上。黑黢黢一个人影,始料未及,骇得浦季宾西子捧心,良久才舒一口气。外头浓雾沉沉,风雨声声。他说:“这个季节,好容易不怕放警报打断睡眠,汪先生倒不珍惜。真是豪奢之举呀!”

汪时敏道:“浦先生不也一样睡不着。”说是这么说,两人却分别站起来,都回屋里去了。过了不知几时,自鸣钟响了又响,还是没有睡着,躺了太久,反而全身都不舒服,毛毛躁躁的。他蹑手蹑脚又出了房,见客厅无人,放心地走了过去。

站在任希靖门口。轻轻敲门,怕吵不醒该醒的,又怕吵醒不该醒的,这门敲得比写文章谨慎。任希靖睡眼惺忪地开了门,见是他,让进来。说:“没想到,会是你。”却很高兴的样子。浦季宾先环顾四周,确信屋里没有汪时敏。

自己笑出了声,不是高兴的,只是真好笑,像演电影似的!“隔墙花影动,知是玉人来”,命悬一线之间,只看谁行动更快些。

任希靖亦不问他来做什么。拧开了床头灯,轻声说:“原来你还会打闪电战。”

浦季宾说:“我分明是‘以空间换时间’,持久战。”这玩笑太轻浮,说完,两人都有些不自在。灯下,人的轮廓都柔和许多。这么些年,任希靖仍白白净净的,脸上皮肤细腻,稍有些肉。浦季宾伸出手,摸了一摸。

又说:“你头发好翘。”任希靖动也不动,让他去摸。浦季宾便张开手,抱住他,隔着两层睡衣,感到肉体的热度。这么紧紧地抱着,忽而松手,回身把房门锁住。

怕汪时敏会突然推门而入。锁好了,人靠在门板上,低声道:“希靖。我们……全不一样了。怎么会经过这么多事?”

任希靖说:“世事难料。何况你又爱逃,遇上什么事,不想着去办,只想逃。怎能怪我?”

浦季宾被搂在他怀里,显得脖颈细长,瘦骨嶙峋的。仰起头,问他:“那么,我们还来得及吗?”说完,垂下眼睛。怕任会说“季宾,我们都回不去了”这一类的话。故事里常有这样的话,浦季宾每次翻书看到,都不禁一战栗。又想,任希靖和那些主角都不同,做事最透彻有力,只要不是翻山越岭,在他,应当没有什么“回不去”的惘然罢?

任希靖在沉吟。一边两手抱着浦季宾,指尖按在肩胛上,流露出一个迷幻的微笑:“真像重温旧梦。”浦季宾双肩常常酸痛,被按得“嘶”了一声。也跟着笑说:“好疼,倒不是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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