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舔狗继承的遗产(45)
琴声拉开了序章。
这就是世上最普通的一块废砖。每一座矮墙土楼边都散落着几个,每一个建筑工地里都有成千上万,它粗糙,廉价,坑坑洼洼,不足以成为任何工艺品的素材,上面也长不出草树鲜花。它自土窑或砖厂里诞生,技术含量低下,然后不怕磕也不怕碰地滚落到这个世界上,发出带着生命重量的一声钝响——鼓声强势地加强了孵化的这一刻。
婴儿的啼哭声从左声道刮到右声道,一个平平无奇但独立的个体降临了。
闻一舟的背后逐渐亮了起来,灯光显现出乐队全员和整个舞台的全貌。
自然。乐队身后是一块巨大的投影幕,砖块被搁在一片河滩的荒地上,周围草长莺飞,钢琴、电子键盘、吉他和低音贝斯逐一加了进来。浅滩芦苇摇摆,湿地杂草丛生,蚂蚁和爬虫忙碌钻来钻去。一只白色的菜粉蝶落在砖块上——石砖一块凹陷的浅坑积了一小汪雨水,太阳一晒,水痕立刻蒸干了。
教育。砖块被巨大的人手托起,一块又一块相似的砖块被缓缓举到空中,然后落下,整齐地码放在一起。墙被垒起来,形状规整,成方成圆。粘合剂是一些畸形的亲情,标签化的爱情,稚嫩自私的友情,以及不怀好意的规劝。墙体垒建的过程充斥着标语式的激昂和口号式的热情,管弦乐的铺张不由分说地推动这这个进程。自然被隔绝在墙体之外,杂草和野花看不见了,墙越来越高,渐渐能看见的只有墙,和墙与墙之前的小世界。
泡沫。从远处看,平整又高耸的墙并非是平直伸向远方的,而是带着一个微妙的弧度。所有的墙都是一圈又一圈的圆形,圆形相会相交的地方生硬地拼合在一起,期间的空隙狭窄到连光线都直射不进来,方寸间重叠着墙体的阴影。
自我。最初的那一块砖已经淹没在了这宏伟的工程之中,它和其他砖块都是如此相似,即使仔细辨别也找不出来。它被阶级与圈子的墙压迫,又是组成其的无关紧要的一部分。它被互联网的信息泡沫所裹挟,又将这一道屏障构筑得更加高耸。
网。墙砖的纹路也是一张细密的网,保护和自我保护也是一种困境,阻隔了向内以及向外的探索。网一直持续不断地收紧,灵魂都感到呼吸困难,菜粉蝶飞不过网眼大小,墙的存在遮天蔽日。
自我。墙体被贴上了不同的标签,有融资上市IPO,有年龄户口学区房,有车的品牌和财富自由,有艺术空间和社交圈子。墙上打开了一个又一个的窗口,在深夜亮着办公间的白炽灯,在午夜闪烁着斑斓的镭射灯,在天亮前才倔强熄灭的手机荧屏背景灯。砖块不知道这一切和他有什么关系,它渴望得到一些什么别的,它也享受这令人舒适的麻木和沉默。
选择。选择生活,选择宜家的家具,选择电动牙刷,选择点赞数量高的咖啡厅,选择一副马蒂斯的挂画。选择人造的纪念日,选择一束油画牡丹。选择一场海边的旅行,选择一场消费的狂欢,选择一段可有可无的关系。选择一个健身房会员,选择一份营养餐,选择综艺节目上的陌生人,选择生活。
孤独。这是每一块砖的孤独,也是群体的孤独。是身处都市森林的毫无归属,即使身旁全是一模一样的砖块紧紧贴合在一起,但每块砖都朝着一个方向,根本看不见彼此。孤独是身处大厂的螺丝零件,是窒息于某种宏伟事业亦或高调愿景中的渺小,是身处巨大信息洪流中的孤独。
有人吗?墙外还有别的什么人吗?
疯狂。一股自我毁灭的冲动,一份末日前的虚妄,一次灰飞烟灭的放纵。年轻的恣意和年老的倔强相互碰撞,一切都只是一场盛大的秀,一次机缘巧合但精心排布的演出,砖块和砖块一齐挣扎起来,达到一种令人头皮发麻、脚底发颤的共振,墙体开始出现裂纹。
你最好现在逃跑,或者加入我们。
狂欢。这是一小部分人肉体的狂欢,和一大部分人精神的狂欢。这是一个麻木时代里对于最微小刺激的绝望追求,这是一个在过量信息和过量娱乐中对于最质朴感情的真挚追求。在这场革命式派对的音浪冲击下,砖头松动,变成飞屑,扬尘铺天盖地,墙塌了。
垃圾。次日清晨的废墟上,所有砖块堆叠在一起,支离破碎,平静祥和。墙外日出升起,照耀着这片生机盎然的垃圾场。
观众席间响起雷鸣般掌声和口哨声,闻一舟对着灯光眯起眼睛,最后一个音符依旧在他脑中耳边回荡。他心中也曾有这样一堵布满青苔泥藻的墙,布满裂纹但冥顽不化。但此时此刻,他气喘吁吁,却一身轻松——雨季再长,也总有放晴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