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特勒的骑士(127)
不久后,盖世太保押着囚犯走出,失去自由的人们被一路拖行,然后扔上车。雨仍旧一刻不停地下着,玻璃被水渍打得模糊,窗外景象在上面晕开来。
弗朗克。
弗朗克被吓得肩膀一缩,差点跳了起来。
托比已经醒了好一阵子,双眼明亮泛着光。
「托比,」弗朗克轻声说:「抱歉,刚才我……我睡着了。」
「继续睡吧,」托比侧躺着,「我们明天一早乘车回学校。」
「刚才……你听见了吗?」
托比没有回答。
一会儿,他说:「没事了,继续睡吧。」
弗朗克摇头。「我睡不着。」他躺回床上,拉起棉被。
「弗朗克,你想谈谈吗?」
弗朗克翻过身,托比正看着他。他的确有话想说,这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他的思绪极度混乱。他想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眼前忽然浮现几个小时前埃尔温哭泣的模样,不安陡然间更加强烈,脑中反反复覆回荡着等车的时候托比的那番话。
他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忽地坐起身,四处张望。
「鲁道夫呢?」
「他睡在隔壁的房间。」托比也坐起身,意识到弗朗克在黑暗中试图摸索着什么,托比说:「别开灯。」说着朝窗外看了一眼。弗朗克摸索着起身,拉上了窗帘。
托比说:「谈谈你和他吧。」
「唔……」弗朗克像是噎住了,支吾了半天,吐出一句完整的话就像咳出梗在喉咙的苹果核一样困难。
「埃尔温和我……那个……你怎么会……」好不容易,他结结巴巴地说:「你怎么会知道?」
「你身上有他的古龙水气味。」
眼看弗朗克低头猛嗅自己的衣服,托比摇摇头:「放心,没人发觉,只有我知道。」
他松了一口气。托比仍旧看着他:「你可以信任我。」
「我不知道……」弗朗克欲言又止,「这是我第一次……第一次对其他人有这种感觉。」弗朗克抱着枕头,小声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没有这种经验,他是第一个,我不知道──阿,怎么形容这样的感觉?我不知道。」
「什么时候开始的?」
「嗯,从、从……」
「劳动服务?」
弗朗克一时间舌头打结,关于撒谎,他显然一窍不通。
「弗朗克,我不是傻瓜。」
「你可以信任我。」托比再一次说。
托比是一个完美的倾诉对象,尤其此时此刻他的思绪纷乱,迫切想要将内心的情感一股脑儿托出。弗朗克从抓捕战俘的那个晚上,埃尔温是如何找到独自寻找他开始说起,小心翼翼地跳过他们私下藏匿犯人的部分,然后是持续了好几个月的「劳动服务」,共处一室的亲密时光,他们一同乘坐滑翔机的美妙体验,不可告人的地下舞会,那段此生中美好的圣诞假期。一开始他有顾忌,谨慎选择中庸的词汇,以克制的语调表达自己的情感,而托比是个完美的聆听者,他撑着头侧躺,神色温和,专注地倾听,微微垂下的睫毛和稍稍上弯的嘴角彷佛低眉顺眼的圣徒。
「……很多人觉得他性格恶劣,以折磨人为乐,我也曾经这样想,我们都误解他了,其实不是这样,其实他很善良,很温柔,总是替人着想,只是不太懂得怎么表达,当我终于认识他以后,我开始喜欢和他待在一起,我相信,要是其他人像我一样了解他,他们也会喜欢他的。虽然他总是板着一张脸,可是,那是不得已的,他是教官阿,他只是做好他的工作。私底下他很温柔,他其实喜欢笑,笑起来有一边酒窝,眼睛变成蓝色……阿,他的眼睛是一种带着蓝的灰色,平常看起来是灰色,笑的时候是蓝色的……」
弗朗克的瞳孔闪着光,语调热切地说。「他是个很好的人,是真的。」
「嗯。」托比应了一声。
「他真的很好。」
「我相信。」
「是真的,他──」
「他喜欢海涅吗?」托比打断他。
弗朗克愣了一愣。
「喜欢。」他说:「诗集里夹着他的书签。」
「他喜欢哪一首?」
弗朗克沉思一阵。
「『你就像一朵鲜花』,」
过了一会儿,他轻声朗诵:
你就像一朵鲜花,
温柔,纯洁而美丽,
我一看到你,
忧伤就钻进我的心底
我觉得……我觉得,
──我觉得,似乎应该用手抚摸你的头,
托比接了下去:
我觉得,似乎应该用手抚摸你的头,
愿上帝保佑你永远
纯洁,美丽,温柔。
他们各自沉默,弗朗克怔怔地不发一语,拉了拉棉被,身体蜷缩成一个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