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年(65)
他倒出半杯,又拿过自己的杯子,慢慢地来回荡着,时不时稚气地吹两口,希望它凉得快点。
舒岚望着宝贝削瘦挺拔的背影,目光渐渐涣散,再开口时轻得像句呢喃:“宝宝,妈妈好疼啊。”
这是她第一次在唐泯面前示弱,说自己疼。
唐泯的手猛地抖了一下,痛得浑身发抖。杯子摔下来,掉到地上。热水洒了他一身。
他像是感觉不到烫一样,蹲下去捡起来,仔细擦拭干净,却始终不敢回头。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从眼眶坠落,他愣是咬着牙没溢出半点哭腔。
“宝宝,妈妈坚持不住了。”舒岚的声音弱下去,低低地叹息。
唐泯重新倒了一杯开水,机械地左右荡着。他眼前一片水雾,看不清东西,声音也抖得厉害,一句话说得支离破碎:“可是……可,妈妈……妈妈等等爸爸。”
没有人回答。
他垂着头等了许久,却再也没有听到熟悉的声音响起。
穿堂风呼啸而过,把唐泯嘶哑的呜咽吹散了,劈头盖脸的黑暗带他走入了无止尽的滂沱大雨中。
梅雨季来了。
第41章 疼吗
刚下高架,唐栩收到医院的通知。
他看似平稳地在路边停了车,沉默地听医生把话说完。挂了电话,有将近一分钟的时间,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直到把那几个字来来回回掰碎了,他才找回通往人间的路,感到迟来的痛彻心扉。
路灯昏黄,灯下转悠着密密麻麻的小飞虫。
再正常不过的一个夏日夜晚。
唐栩一动不动地趴在方向盘上,泪水打湿了衬衫袖子。
没过多久,他突然惊醒般坐起来,双手狠狠地抹了把脸,那点脆弱便从面上消失殆尽。
他拿过手机给严连打电话,接通后就一连串地急切说道:“老严,岚岚刚走,我还有两个小时才能到市里。我怕宝宝受不了,能不能麻烦你或者严寻去医院看看?”
酒店里很吵,严连看到联系人的时候就有种奇妙的预感。
严寻一直关注着这边,见状大步走了过来。
父子俩对视一眼,到走廊上去接电话。
唐栩话音刚落,严寻脚下一软,浑身冷汗都冒了出来,铺天盖地的恐慌揪紧了他的心脏。
他急得语无伦次,张腿就往电梯口跑:“糖糖,我的糖糖……我要去找他。”
严连的鼻子也酸酸的,他没法扔下一大群合作伙伴不管不顾地离开。只能按了按眼,拭去那点泪意,跟着跑了几步在后面叮嘱:“你打个车过去!照顾好泯泯,我们马上过来。”
回答他的是严寻神不守舍的胡乱点头。
严寻冲到马路上,边跑边拦车。
浓烈的悔恨甚至让他开始呼吸困难。为什么今晚没留在医院,为什么在糖糖最需要他的时候,身边却空无一人。
暴雨将至。
天沉下来,街上刮起了大风,把隐藏在暗处的枝叶吹得呼呼作响。
两分钟过去,路过的每辆车都载满了乘客,没有一辆肯停下来。
严寻心急如焚。只要一想到唐泯会是怎样撕心裂肺的痛苦,就片刻也等不下去。
看了看路程,他咬了咬牙,飞快地跑了起来。
一盏盏路灯把影子拉长又缩短。
快一点,再快一点。
到糖糖身边去。
严寻跑过了一条条街,心脏像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他不得不按紧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呼吸间都是血味。
四五十分钟的路,被他硬生生的二十分钟赶到了。
跨过住院部的大楼,严寻用光了全部力气,双腿一软,险些跌坐在地。他两眼发黑,耳膜鼓噪,大脑也嗡嗡作响。
这是严寻长这么大以来,最狼狈的一次。
电梯停在十三楼。严寻踉跄着走出去。
他害怕得要命,却又祈祷着一眼看见唐泯。
入目所及是一片白茫茫。空空荡荡的走廊,白炽灯冰冷地打在地上。一切都显得寒凉入骨,把身处其中的生气都冻住了。
唐泯抱着腿蜷缩在走廊尽头的长椅边,头抵在膝盖上,轻微地发着抖。
走廊太长也太深了,唐泯穿着白色T恤,把自己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在这个冷酷无情的世界里,孤立无援地抗争着,仿佛要被这方苍茫的空间吞噬掉。
他今年还不到十五岁,生日就在不久后的八月初。他偷偷地告诉过严寻,今年的生日愿望,是希望妈妈早日康复,一家人团团圆圆。
这个愿望甚至还没来得及诉诸于口。
严寻被这幅画面刺痛了眼,心脏像是被一只巨大的手揉捏着撕碎了,行尸走肉般来到唐泯跟前。
他不敢说话,生怕引发唐泯的崩溃。
死寂般的沉默持续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