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旅(11)
然后他再度看向简衡:“医生怎么说?”
简衡垂眼:“最坏的结果是不到半年——也许更短。不过医生也说,现在治疗的方案很多,很多患者都能做到带癌存活。”
纪明仪坐了下来:“我父母很早就去世了,我没有照顾病人的经验。如果你母亲想出国治疗……”
“她不会的。”
“她知道自己的病情吗?”
“瞒不住她。”简衡麻木地扯了一下嘴角,“也没必要。她需要化疗控制扩散。”
简衡的每一句话都答得平淡而简单,并无悲伤之意,如同在谈论某个陌生人。纪明仪没有再问下去,简衡索性也起了床,刚穿好衣服,食物送到了。
食不知味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但和纪明仪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还是让简衡觉得拘束。出于礼貌,他每样食物都尝了一点,纪明仪见他吃得很少,便说:“不合口味?你上次点外卖的那家店叫什么?”
简衡又吃了几口,喝掉易拉罐里剩下的可乐,答非所问:“你记忆力真好。”
他往后一靠,继续说:“不用再点了。点了也是浪费。”
纪明仪没有坚持,陪着简衡吃完了所有外卖。吃完后,他先打破沉默:“今晚要去医院陪床吗?”
“护工在。我爷爷年龄大了,我妈生病的事要瞒住他。”简衡轻声说完,抬起眼望着纪明仪,“我走的时候我妈的情人也在。他要是想留下来陪夜,可以说是她的外甥。”
对这些忽如其来的信息,纪明仪始终没有任何流露出惊讶,昏暗的灯光下,神情仿佛还有点抱歉似的,说出来的话却和他的神情南辕北辙:“今晚准备怎么过?”
“我爸的飞机晚点了,不然早应该在家里了。今晚我要回家,而且我也没有兴致。”
纪明仪一点头:“知道了。”
简衡看着纪明仪,忽然一笑:“一般人在听到这种消息,会问一句‘我能做点什么’。”
短暂的静默结束后,纪明仪缓缓开口:“你觉得我能做点什么?”
简衡看起来认真思考了片刻,才说:“没什么。改天我请你吃顿饭吧。”
“为什么?”
简衡似乎是笑了:“不为什么。可能是很久没有和别人单纯坐在一起吃顿饭了。还挺想念的。你话少,我喜欢话少的人。”
“随时。”
“随时?玫玫怎么办?”
他充满了故意,甚至恶意,以至于吐出玫玫两个字时,语调反而格外轻柔。纪明仪本来半垂着眼,听到此问,又看向简衡,语气也很柔和:“你一直知道葛玫和我的关系。”
“当然。”简衡飞快地接话,又重复了一遍,“当然。所以我会提早和你约时间的。你要是不吃什么记得告诉我,但是不要太早告诉我,不然我肯定忘……”
“你再去睡一会儿吧。我的飞机已经确认取消了,没有第二班,今天不去别的地方。你可以告诉我你父亲的航班号,落地了我叫醒你。你要是愿意,稍后我可以开车送你回家。”
纪明仪的每一句话都平淡而干脆,声调也异常克制,很有说服力。他的声音像一把扳手,把简衡这段时间来压缩在身体里的每一粒支撑他的钉子卸了出来。听到后来,简衡感觉自己得咬紧牙关,才能在椅子上坐正,但他也太累了,累到难以抵抗来自纪明仪的每一个提议。他掏出手机,又查了一次父亲即将搭乘的飞机的航班号,还是显示严重延误,起飞时间待定,不知为何,这个消息让简衡蓦地松懈下来,对着纪明仪轻轻点头:“那我真的再睡一会儿。”
丢下这句话,他当着纪明仪的面和衣钻进了被子,转向背对着纪明仪的一侧。
屋子迅速暗了下来——纪明仪关掉了所有的灯。
“不必。”简衡蜷成一张弓的姿势,这让他觉得安全且温暖,“我不怕光……你要是无聊可以看电视,声音也不影响我。”
纪明仪没有照做。在黑暗中,本来就安静的房间更静了,简衡很快又觉得听见了雨声。这当然是错觉,就算是现在天上下刀子,在双层玻璃的隔绝下,也是什么都听不到。
简衡尝试着入睡,他的四肢始终沉重,力气像流水般从身体深处逃逸,但睡意也莫名其妙地一齐溜走了。意识到自己正越来越清醒后,他轻轻翻了个身,花了好一阵子,才在一片漆黑中找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夜晚带来伪装,让一切至少看起来都是陌生的,这给了简衡微弱的勇气:“我改变主意了。”
纪明仪没有回应,简衡只好说:“我好像又有兴致了。”
可房间里始终维持着寂静。简衡的言语如石沉大海。简衡僵了一下,正准备身体力行地再争取一番,纪明仪出声了:“这是你第一次遭遇亲人重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