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向迩【CP完结】(59)
他合起佛经放在腿面,眯眼看向远处那口堪堪露出一角的铜钟。它似乎在动,和一旁随风舒展肢体的竹叶一样,两者的反应之差就在于前者可闻不可见,后者既可闻又可见,却一样是动。
这让向境之想起了一件二十多年前的往事。
那次山村之行结束后,邢志文磨了三年的剧本总算有了眉目,他蹲在家门前的玉米地里踩虫子玩,村口大娘抱着两封信跑来,指着被汗打湿的信封说:你的,两封都是你的。
很巧,寄这两封信的是同一个人,叫向境之。
两封信寄出时间相隔三个礼拜,却没想到在同一时间抵达邢志文手里,他没有第一时间拆开封口,而是照着记忆把自己寄去的剧本重新理了一遍,到了晚上才有闲心拆信。
第一封,向境之写得很长,足足有四页纸。邢志文见怪不怪,这信的内容就像向境之本人,很有耐心,又多又杂,甚至有些迂腐,他通篇读完,只能总结出一点:回城,立刻,马上。
至于第二封,被截了腿,短得只剩开篇两行字: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后来两人于城市再会,邢志文喝多了酒,大着舌头胡侃心得。据他所说,人生在世,参与一环轮回,都无一能绕过“受苦”的话题。人体验苦楚,必先寻求寄托,而寄托对象不外乎是鬼与神。当时桌上搭腔的多是些小辈,其中有个佛教徒受不了这氛围,先一步告辞离场。
向境之走不开,他被邢志文强揽住肩膀,酒气四面八方地熏着人眼,只能好脾气地一再回应自己从不信鬼,也从不信神。
邢志文说放屁,你不信,可是你需要。
当局者迷,向境之试图深究其奥义,到头来发现那不过是一副被人具象化了的容器,在这容器之前,人最诚实,他最赤裸。
是旁观者清。
向迩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向境之已经将佛经翻到最后几页。按照习惯,他应该尽早赶去他身边,向他汇报自己今天所经历的一切,例如小满和妇人是谁,小满身上的伤痕从哪儿来,住持说了什麽话。可是很怪异,他现在一句话也不想多说,更没有足够平静的心态走到爸爸身边。
反倒是向境之先发现了他。
向境之要他过去,他战战兢兢地坐下了,却被提醒去听鸟叫:“你听力出众,能不能分辨这几声鸟叫,和我们第一次上山听到的,是不是同一只?”
凝神细听,向迩挫败:“这一两天一直有鸟在叫,我就算真有这天赋能分清,也早忘了那只鸟是怎麽叫的了。”
“可是我能分清,”向境之笑了笑,随即闭上眼侧耳聆听,“现在声音最尖,是早上飞到殿前水缸上的那只……单独叫的,是之前被你吓走的那只……我们最早碰见的鸟不在这儿。”
向迩说:“我不如你观察细心。”
向境之睁开眼:“每只鸟的叫声都不一样,有的高,有的低,有的长,有的短,就像每个人面对每一种环境,做的每一件事,采取的应对措施也都不一样。世界上可能有两片相似的树叶,但绝不会有相同的。”
向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他隐约明白爸爸在暗指小满的事,但又无法完全捕捉他话中的联系,想了又想,正准备开口,背后木门响起嘎吱一声。
从门后露面的妇人额头青肿,面如枯槁,她怀里斜抱着昏厥过去的小满,见那陌生的父子俩并肩坐在廊下,眼珠子在眼眶里笨拙地转了两圈,不敢直视年轻的,年级大的也刻意避开视线,低着头快步走了。
一句卡在喉咙里的话叫这两眼给打了回去,向迩想起不久前她跪在地上拼命给自己磕头求饶的场面,这下竟然连陈述事实的勇气都消失了。
他原位坐着,不顾爸爸起身和住持行礼并低声交谈,等到回神,是肩膀被揉了揉,爸爸拉他回了自己的房间,倒了杯水,又转身收拾起被打乱的佛经。
向迩等了一会儿,仍不见他有询问的意思。小孩年轻气盛,在对自己无条件包容的爸爸面前更是直言不讳:“你不想问我关于小满的事吗?”
翻找东西的手一停,向境之说:“只要你想说,我就会听。”
捏着温热的杯壁,向迩措辞半天,还是没法儿完整真切地复述一整个故事。
小满出生于一个张姓的普通家庭,家境说不上富裕,但满足日常生活和一般的消遣还是绰绰有余。张太太生孩子的时候年纪小,高中毕业,在一酒店做了三年侍应生,和张先生相识于朋友介绍,无意间闹大了肚子,女儿出生后半年才补齐了证,张太太为此被娘家长辈说道了很久,在婆家的日子也过得极不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