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寒流(91)
他是不需要江穆回答的,他的军衔远比江穆要高,知晓的情报自然也比江穆要多得多。他心头升起了莫大的恐慌,是关于陆南台的。
战时迁都,连官员都未必能全数安全,更何况陆南台尚无一官半职,孤身一人住在那个几乎可以当做靶子的公馆里。
但并不需要陈以蘅再想下去,在迁都的决定下来之后不久,陈以蘅便从报纸上看到了另一条消息。
扶桑军队开始屠城了。
报纸不单是陈以蘅有的,同行的教员们都看见了这个消息,有几个家在白门的人开始哀哀地哭泣,甚至有人哭得昏过去了。
江穆见此,“啧”了一声,忽然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问陈以蘅道:“我记得你家人也在白门,是么?”
陈以蘅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陈惟恪,一会儿是陆南台,一会儿又是方致托他照顾的方成烟。他被那批哀哭的教员哭得心烦意乱,忽然脾气上来了,骂了一句,然后将报纸扔在地上。
报纸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在下落的时候还打了个旋儿,丝毫没有因为报道的内容而变得更重一些。江穆噤声,不敢再来找陈以蘅说话,道了一句歉,便转身走了。
陈以蘅坐在临时的房子里,水泥的地面很脏,尘土四散,他再次俯身捡起那张报纸的时候,手仍旧在颤抖。他像是重新回到了幼年,对发生的一切事都无能为力,连反抗也是奢望。
次日一早,江穆又带了一个消息过来,说白门沦陷前,在军区医院里养伤的那个刺杀过陈以蘅的女孩子被人救走了。
江穆不知道陈公馆里发生过的事,只以为扶苏是陈以蘅要炮制的人,说这话时还看了陈以蘅一眼,劝道:“这是战时,个人恩怨还是先放一放。况且那个女孩子的手也废了,往后不要说刺杀,就连基本的生活也要靠人照顾,这事就算了吧。”
陈以蘅早就将扶苏抛在脑后,此刻听了这个消息,却怔了怔:“是什么人救了她?”
江穆道:“是一队赤/匪,领头的那个是个名门公子,叫陆南萧的。”他说到此处,还唏嘘道,“陆南萧是姑苏陆家的大少爷,太平日子不过,竟然跑出去当了赤/匪。白门被屠城,也不知道姑苏怎样了。”
江穆说完,才想起陈以蘅从前也是这样从家里跑出来的,便立刻住了口,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陈以蘅倒是不怎么在意,也笑了笑:“太平日子……现在哪里有太平日子好过。”
见他面上没有什么生气的意思,似乎对自己刚才的话并不在意,江穆才松了口气。
又过了几天,白门屠城的消息仍在继续。陈以蘅却不肯再看,他开始一封又一封的写信。信自然是寄不出去的,只是他能在写信的时候得到片刻的安慰,好似陆南台在遥远的某处,含笑等着他寄信一样。
可实际上,陈以蘅对陆南台的存活已经不再抱有希望,因此格外后悔分离前的那次冷战。他清楚地看出了陆南台心底的不安,但除了以行动来表明自己的心意,他实在也想不出什么绝妙的计策。可那个时候他分身乏术,连言语都懒怠去说。
陈以蘅在一个夜晚披衣起身,走至院子里,仰面看着中天清白如水的月亮,漫无边际地想着:陆南台倘若还活着,在今夜看到的月亮,跟他是一样的么?是不一样的么?应当是不一样的。
当是染着鲜血的吧。
陈以蘅又想起被方致托付给自己的方成烟,心底的缱绻终于渐渐消逝,转化为对友人的愧怍。虽然他一向知道方致对这妹妹没有什么亲情,却也没有抵消掉自己的愧怍。
又过了几天,那批教员要与陈以蘅的部队分离了,那个文学教授不知道从哪里打听道陈以蘅的亲人都在白门,在临走前又凑了上来,神色很严肃地问他:“这位长官,白门被屠城,你很愤怒吧。”
陈以蘅清楚地记着,这个文学教授并不在当日为白门哀哭的众人之列,反而表现得很活泼,像是看透了生死,下一秒就要沉江的模样,因此不很想理他,见他异乎寻常地严肃,便难得开口:“怎么?”
那个文学教授咧开嘴笑了:“那你一定要记下来,将来也不要忘了。”
等送走了那批教员,江穆脚步生风地向陈以蘅走来,面上带着喜色,走到近前向他笑道:“你那个叫方致的友人到南浦来了,还带着他的妻小。你快去看看吧。”
☆、露初晞
扶桑人的军队刚开始进城的时候,陆南台是打算往姑苏去的。只是那时候他还没有等到陈以蘅回来,怕他什么时候再回来就难办,因此拖了几天。
他还没有见过战争,一切有关的知识都是口述和书本上获得的,其中也有对白门是首府的信任,这才敢留下来等陈以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