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寒流(84)
方成烟重复了一句:“走了,还要回来。”她又问,“要是不回来了呢?”
丫鬟以为自家的七小姐又在发疯,笑着哄她道:“那还有七小姐在这里。我要是走了,谁伺候七小姐呢?”
方成烟也笑,却是凉凉的笑:“我不要你伺候我,你走吧。”
这时早有另一个丫鬟将信捡了回来,递到了方成烟的手里。方成烟拆开信封,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信里的内容,抬头看着开头的丫鬟,淡淡地道:“我说什么来着,你瞧,他们果然不回来了。”
方成烟没有去云间,方致以为她要等言祈雪,劝她说言祈雪今年是不回来的了,回来也不一定就回白门,毕竟言家祖宅是在香江,又是做生意的,白门的形势比起云间也好不了多少。方成烟知道方致不过是尽一个兄长的责任,对自己这个平白送来的妹妹很看不上眼,可谁能看得上她呢?
方成烟无所谓地晃着腿脚,有一搭没一搭地踢踏着栏杆。
白门最近对女子剪发和穿裤子管得不像从前那么严格,她反而不肯穿裤子了,镇日里都是一样的绛紫棉布裙子,她又生得白,裙子下面露处一截小腿来。
其实这对她没什么益处,方成烟小时候害了一场病,白门冬天又湿冷,她就常常犯腿病,虽然现在还是秋天,却也不应该穿成这样,但她就这么晃晃悠悠,幽灵一样,跟季节不相符合,跟人世也不相符合,跟一切都不相符合。
方致夫妇并没有像那个丫鬟说的一样,走了还会回来,而是回来,又走了。沈宝黎已近临盆,回来的只有方致。方致跟陈以蘅告别,又交接了经济署的工作,最终才回到方家去劝方成烟跟他一道往云间去。
只是方致最终也没有成功地劝服方成烟,他对这样结果并不失望,或者说他一开头也没有怀抱着一定成功的希望,就留下了一男一女两个仆人和一个司机,又托陈以蘅照看自己这个不听话的妹妹。方致大致也觉得方成烟不好照顾,就又补充了一句:“要是她没有格外出格的事,你也不用管她。”
陈以蘅很舍不得这个好友,他们从前因为工作分隔两地,如今终于能聚在一处,却又要分道,因此便应下了方致的托付,又叮嘱道:“到了云间多写信给我,要是沈家没有要紧的事,还回来住。”
方致笑道:“你是怕我走了,再从经济署里拿军费就不那么容易了吧。不过我看你现在惬意得很,还不会为军费发愁。”
陈以蘅忍不住也笑,在一个黄昏与方成烟一起送别了友人。
方成烟目送载着方致的车离去,向陈以蘅很客气地笑了一笑:“陈二少爷,多谢你还肯照顾我。”
她说着,上了司机开来的车,从车窗户里探出头来,很沉静地笑了笑:“不过我是不必要人照顾的。”
她就这样靠在后座,安稳地任凭司机将她带回家去。
方致回到了云间沈家,见陈以琬正在陪沈宝黎说话。沈宝黎见他回来,下意识地就露出笑来,却听方致道:“鹤城的眼睛怎么样了?”
沈宝黎面上的笑僵了僵,化作冷笑:“我又没有整日照看哥哥,怎么比得上你了解他的眼睛?”
陈以琬怔了怔,起身道:“黎黎,我走了。”
沈宝黎才想起有外人在,面上透出如血的红晕来,讷讷地道:“嗯,你慢走。外面风愈发大了,你往后再来的时候多穿些衣裳。”
陈以琬见她如此,想要笑,又没有笑,大约是觉得刻薄,却也不肯再出言说笑了。
沈鹤城剩下的那只眼睛还是没有保住,沈宝黎倒是平安生下了一个儿子,算是一桩喜事。但这一桩喜事还没有让陈以琬为友人高兴起来,顾家的事就接踵而至。
顾静姝入狱了。
按理来说,顾家被清算,首先要遭殃的应当是顾家的男人,可顾静姝作为一个女人,早年参加了革命,又抛夫弃子,早就被一群人视作不守妇道,不敬祖先的禽兽畜生,非要将她浸到猪笼里去,才能解万分之一的恨意。是以顾家率先入狱的竟然是这个近来已经不大出现在诸人视线里的顾三小姐。
贺宣提着一盏油灯,跨过三个门槛,才见到了被圈囚的顾静姝。
顾静姝的头发很凌乱,就索性不绑了,衣裳也不够,她就只穿白色的裙子,每日少量的水都被她用来洗脸和手,嘴唇因为饮水不足而干得厉害,就用舌头舔一舔。
贺宣眉头紧紧地蹙起,低声唤她:“三小姐。”
顾静姝单独在一个监狱里,平日里并不常见外人,乍一听见这个称呼,迟疑了一下,才抬起头来,看见是贺宣,就又低下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