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寒流(72)
房内充斥着消毒水的气味,入眼皆是白色,就连床上的人,面色也如同新雪一样细白。陈以蘅默默地注视陆南台,不知过了多久,才见他眼皮颤抖了几下,缓缓睁开眼睛。
陆南台睁开眼后,第一眼就瞧见了陈以蘅,一时凝滞了眼珠,竟连眨也不眨。陈以蘅反倒担忧,上前一步,坐在床边的凳子上,问道:“你身上觉得怎么样了?”
他问完便等着陆南台的回答,过了片刻才想起陆南台是不能讲话的,不由笑了笑,道:“我听你哥哥说你醒了,就来看你。”
陆南台终于从见到陈以蘅的惊讶中缓过神来,虽然仍旧没有开口,却露出欢喜的神色。
陈以蘅道:“我有三天的空闲,只希望你能快些好起来,能说话就好,我有要紧事要同你讲。”
陆南台灵秀非常,即便因为伤病而昏昏沉沉,也听明白了陈以蘅的意思,思索了一下,尝试着开口,似乎是要讲话,但他努力了一会儿,终于没有成功。
陈以蘅见此,禁不住心头酸软,温声道:“也不必着急。”
他知道陆南台平素极注重风仪,想来如今不顾仪态地试图讲话,自是万般为难。
陆南台却不理他的劝告,只默然了一会儿,复又尝试开口,这次却发出了微弱的声音:“陈二哥哥来看我,有什么要紧事么?”
陈以蘅怔了怔,道:“你能说话了?”
陆南台长久不开口说话,乍一开口,忍不住咳了几声,才道:“前天才好一点的,说多了嫌累,又没有什么要紧事,就索性不说了。”他声音尚轻,且没什么明显的情绪,但语意中却是十足的好奇,“陈二哥哥究竟有什么要紧事告诉我,我等着听呢。”
陈以蘅见他如此,自不愿叫他等着,果然问:“你从前解佩,说要与我结恩情,如今可还当真么?”
陆南台苍白的面上泛起一点红晕,一双眼睛凝出情意,睇向陈以蘅,良久才道:“当真的。”
陈以蘅舒了口气,郑重道:“我愿意与你结恩情。”
在这样的言辞之下,陆南台许久没有作声,陈以蘅也不在意,续道:“我不是见你为我挡子弹才有这个心思的,你不要多心。”
陆南台终于开口道:“我没有多心。”他轻轻一笑,“顾四小姐至死也得不着陈二哥哥的爱,可见此物难得。陈二哥哥又怎么会因为救命之恩,就轻易交托出去呢。”
陈以蘅道:“这是两件事,你不要将它混为一谈。”
陆南台微笑道:“我知道。只是我乍一听闻陈二哥哥许了我,恍如在梦里,因此胡言乱语,实在对不住。”他静了静,又道,“陈二哥哥是什么时候有这样的决定?我此刻欢喜得很,只当是假的。”
他虽然这样说,面上却纯然是愉悦的笑,并不在意陈以蘅因为改变了主意。
陈以蘅望着他没有血色的面孔,低声道:“这原是注定了的事,我也说不清,只要你信我,那也不用多费唇舌来讲。”
陆南台只说了这一点话,就有些困倦了,闻言并不追问,只安静地笑,却渐渐闭上眼睛,像是要重新安睡过去:“好。陈二哥哥说什么就是什么,只是我从没想到,陈二哥哥也是信那些玄理,还讲出命中注定的话来。我困得极了,再让我睡一会儿。”
陈以蘅道:“你睡就是。”
陆南台勉力又睁开眼睛,静静地问:“陈二哥哥,你什么时候回白门去?”
陈以蘅道:“我空出三日的时间来看你。”
陆南台轻轻叹了口气,复又闭上了眼睛。
这一睡,他直到次日凌晨才醒转过来。陆南台在昏睡中不知白夜,醒过来的时候见陈以蘅已然不在他的床畔,便以为陈以蘅已经回了白门,或者去了陆家问罪,怔怔地望着尚且蓝黑的天出神。
陈以蘅推门进来的时候,正见到他这副模样,不由问:“怎么这时候醒了?”
陆南台从沉睡中醒来,十分口渴,原本要按床前的铃,使人来替他倒水——他并不知道陆家遣来照看他的丫鬟已经被陆南萧带走了。此刻见到陈以蘅,便道:“我渴得厉害。”
病床一旁的桌子上正温着一碗稀粥,陈以蘅便端了来喂他,陆南台不能起身,只一口一口慢慢地喝,甫一解了渴,他便不再喝了。
陈以蘅问:“你睡了许久,不饿么?”
陆南台含笑望着他将碗放回桌子上,等他坐回自己床前的时候才道:“原本是有一点饿的,不过我还想跟你多说会儿话。”
陈以蘅便也忍不住要笑,温和道:“你想说什么?”
陆南台想了想,轻声道:“我也不知道。在国外读书的时候,我给你写信,心里有十句话,落在纸上也只有一句。现在也是一样,你先前说的那些话,我恍惚得狠了,就不辨真幻。譬如刚才,我醒来时记着你说要在姑苏停留三天,但却没见到你,就只以为你是我想出来的镜花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