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寒流(56)
陆南台叹了口气,在此时将半吐半露地道:“我有我自己的追求。”
他不说是什么追求,只在说完这句之后,就静静地望着段于野,叫他自己去想。陆南台暗自好笑,想必段于野即便七窍玲珑,也想不到这所谓的追求是什么。
他中学时肯在数学上用功,皆因他以为如此可以让他过得更好,事实上他并没有在数学上的兴趣,他的兴趣不过是在芸芸众生之中找寻那么几个让他觉得生活并非如一潭死水的人。
仅此而已。
在一切还未成型的起先,他生长在梁仪春的看护下。梁仪春是用尺幅鲛绡红晕绿染出来的一个缥缈形影,还是雾茫茫的。她用她那双湿哒哒至黏腻腻的冰凉的手托着他在一汪死水中往上,到了勉强可以呼吸的境地时开始颤抖,叫他在奋力呼吸之时还时刻有重新陷入水中的恐慌。
其实就算凫出来也没什么用,这是陆南台所深知道的,他现在纵然貌似脱离了那个姑苏的家,身上却还存着梁仪春的痕迹,要想全然抛却,非得刮骨剔肉不可。
段于野对陆南台家里的情况不很了解,只知道他是旧朝大吏的嫡孙,家学渊博,但对他的处境就不清楚了,因而听到陆南台说有自己的追求,先是一怔,继而发问:“是什么追求?”
陆南台含笑摇头:“我不想说。总之不是什么功业,教授也不必再问了。”
段于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终于放过了他,却仍旧忍不住要刻薄他一句,微笑道:“毕竟你家里不缺财帛,并不指着你来赚钱补贴家用。”
陆南台好似没有听出这句刻薄,坦然受了,笑道:“我回来的事情想必我父亲与兄长不久之后就能知道,我可不想被他们来白门捉回去,还是自己归家的好。”
陆南台口里这样说,却仍旧在白门逗留了几日,挑了一个黄道吉日,才回到了姑苏的家。
这次回家,家里是难得的安静,他直到回了梁仪春的院子,才接受到了五小姐陆南薇的欢迎。
陆南薇俨然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她自从几年前终止了读书,就与女友四处游玩,只是不肯读书,也不肯嫁人。这次陆南台回家正赶上她与女友远游归来,因此有幸受了她的迎接。
陆南薇穿着一件松绿色的长袄裙,乌黑的长发被一根朱红的发带绾起,秀丽的眉眼褪尽了从前的青涩,浅褐色的眼珠微微转动的时候,却还有一点天真在里面。
她从台阶上下来,站在陆南台的对面,伸手接过陆南台的皮箱递给一旁的丫鬟,弯了弯唇,笑眯眯地道:“大哥昨天就跟爸爸出门去看生意了,今晚上才能回来呢,所以没有人来接你。”
陆南台听说如此,松了口气道:“不用这样费事,我先喝一口水。”
陆南薇随着他进了堂屋,丫鬟早沏好了茶,陆南台一路渴得厉害,拿过那被温热的茶就喝,一口将那杯茶喝尽,又呛得咳了出来。
陆南薇忍不住噗嗤一笑:“四哥哥出门一趟,竟然把饮茶变成牛饮了,真不愧是留洋归来的学者。”
陆南台不理会她的戏谑,道:“夫人倒肯叫你在这里等着我。”
陆南薇笑意微敛,冷冷地“哼”了一声,道:“她肯又怎么样,不肯也由得她去。我是个喘气的活人,又不是物件儿。都这么大了,行动还不由自己,难不成她要管我一世么?”
陆南台不意自己随口一问能问出她这样的不忿,端着还没放下的茶杯愣了愣,不知该怎么接话。
陆南薇瞥了他一眼,又重新笑了,带着女孩子的狡黠:“我知道四哥哥不喜欢我妈妈,我也不喜欢她——我们在这一方面,可以算得上是立场相同的战友。”
这倒冤枉了陆南台,陆南台绝非不喜欢方兰徽,他至今时今日,还没有讨厌过任何人,细究其因果,无非觉得没有必要罢了。但他此刻听见陆南薇这样说,又觉得她这样想也实在无妨,还能免于各种麻烦,毕竟方兰徽冷淡他也不是什么好听的话,家丑原本便不可外扬。因此陆南台只轻轻一笑:“好,就算五妹妹说的对。”
陆南薇听他这样说,抿了抿唇,问道:“我听说四哥哥同陈以蘅很有些交情,是么?他那位妻子的文稿还是你帮忙整理的。”
陆南台怔了一怔,出于私心地纠正道:“那不是他的妻子,他们离婚了。”
陆南薇嗤笑一声:“那位顾四小姐至死也没有在离婚协议上签字,这事都出了名,我在石门也听说了,怎么能算是离婚呢?”她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冒失,遂截住话口,又追问道,“四哥哥当真与陈以蘅有交情么?”
陆南台想到陈以蘅对顾静嘉的态度,便连带着对陆南薇的不以为然也计较起来,故而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淡淡地道:“顾四小姐在与她姐姐的书信中已经透露出要离婚的意思了,后来律师到了陈公馆,她也没有要拒绝签字的意思,为什么最后忽然饮弹自尽,谁也不知道,陈以蘅出于对她意愿的尊重,已经将她的牌位送还给顾家了,怎么不算是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