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寒流(19)
她说着,从苍老的面皮上挤出一个讨好的笑来,一道一道的褶使她显出一种不合宜的慈祥来:“陈二少爷也别怨我不进去,上一次我家大老爷来看老太爷,气得老太爷连晚饭也没吃呢。要是陈二少爷今天来还是为了上次的事,我也不敢说了。”
陆南台默然退开一步,看着被掩上了的朱门,轻轻叹了口气。
陈以蘅也沉默片刻,斟酌道:“那我就先回去了,等你进去了,替我向陆老先生问一声好罢。”
张妈应了。
陈以蘅出了院门,舒展了身子,向陆南台苦笑道:“我来的时候就料到了这个结果,倒是累你陪我走一趟。”
陆南台微微笑出了声,显出几分不好意思来:“这没有什么值得说的,只是既然早料到了这样的结果,为什么还要来呢?”
他喉咙里发出的含混笑声使陈以蘅觉得自己的指尖方才就搭在他轻微震动的喉结上,传递给自己一点酥麻。
一时起风了,陈以蘅将羊绒围巾取下,替陆南台围上:“刘备还三顾茅庐呢,何况于我。且今天我闲着,要不然你再陪我出门去逛一回吧。”
陆南台穿了青灰色的长衫,再围上那浅咖色的羊绒围巾,更衬得眼若秋水。他轻微地眨了眨眼睫,忽而笑了:“好啊,只是一时想不出去哪里,陈二哥哥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么?”
“去石湖罢。”陈以蘅不假思索地说,“我自己开了车来,也用不着司机。”
两人要出门时,正撞上了跟女伴从永安回来的陆南薇。陆南薇看见陈以蘅之后,原本含着笑的面目瞬间收敛,她生疏地向陈以蘅打过招呼,就拽着女伴往自己房间的方向去了。
上了车,陈以蘅才含了一点疑惑问:“仿佛陆五小姐很不欢迎我,只是她那样小的年纪,也被我得罪过吗?”
陆南台道:“你间接使她做了未亡人,她还肯问候你已是难得了。”
陈以蘅愈发不解:“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南台坐在副驾上,闻言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果然是不明白的模样,不由失笑了:“陈二哥哥难道没听说过我家阿薇曾被封了婉妃,嫁进宫去吗。那旧朝小皇帝心疼阿薇的年纪小,才叫她出宫来住着。”
等开车到了石湖,已经临近傍晚。现在是新历的二月末了。下了车,陆南台但见苍青色的天上嵌着一团橘红的圆日,东面倒有一个皎白的弯月,只是太凉了,看得他下意识地便往后退去。
其实陆南台疑心“太凉了”这个修饰是他跟三哥陆南蘋学来的,可又觉得除了凉,再也没有别的词能形容他对那月亮的情感。他精于数学,但国文的成绩也好,要不然也不至于叫学校里教国文的老师叹惋他不学国文的心愿。
此时此刻,他忽然讷于言辞了。
四周一时岑寂。在白日里,石湖里的水是清亮的,可现在橘红的太阳和皎白的月亮同时映在水里,就多了瑰丽,譬如那清丽的美人涂了胭脂,在原本清冷的面上,填了几笔艳色,跟天容水镜、光烂一色的清雅又不一样。
陆南台在姑苏住了许多年,周边的景致看得多了,并不觉得这十分美,倒是陈以蘅指着水里映着的月亮朝他笑:“你瞧这月亮,都被那太阳的红逼得无处可逃了。”
这话没能引起陆南台接口的兴致,于是他就没开口,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儿落日,终于挑了个没什么错的话题,开口问道:“陈二哥哥这次没见到我爷爷,白门那边怎么办呢?”
陈以蘅愣了愣,没想到陆南台会主动提起这桩事。
陈家跟陆家虽然是世交,可他懂事之后陆家就在姑苏常住,他跟陆家诸人的关系也算不上好,陆南台还是个学生,对政事自然不懂,顶多知道一些现在的时局,他一时竟然想不明白陆南台的用意。
好在陆南台看出了他的疑惑,笑着解释:“我只是觉得陈二哥哥一定有很要紧的事,要不然也不会总是来找爷爷。这些事我不能知道,也帮不上忙,可是我跟陈二哥哥总是有情分的,如果不是什么要瞒着的消息,说给我听一听也是好的。”
这话就假了,陈以蘅险些崩不住地笑出来。以他这些日子对陆南台的观察,知道这人绝不是乐于为人解忧的性子——不是不能,而是嫌烦。
出于年长者对年少者的宽和与礼貌,陈以蘅并没戳破他这个没多少诚意的小谎言,并且当真将自己的难处说给他听:“你知道新政府中派系林立罢:有革命党人,有外国扶植的势力,有旧朝的孤臣孽子,有前朝皇帝扶植的新势力,还有军阀和地主。现在新政府建在白门,可是宣平帝退位前极其信重的一个人反对新政府的总统先生,那个人在明京势力很大,所以现在南北还不稳定,各省有各省的想法。我的叔叔支持总统先生,可更多的人选择了观望,要是总统先生被赶下台去,叫明京的那个人上了台,现在好不容易安稳的时局,可就又要乱了。陆老先生是前朝的忠臣,很多旧朝元老都信服他,愿意跟从他,要是他出来表一表态,说不定会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