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梁(7)
梁桢从口袋里摸出了自己的烟盒,是另一个牌子,摩挲片刻又放回去,然后把证物交还给阿毛:“可能是我多心了。”
马润粼抿了抿嘴唇,挥挥手让阿毛先走,然后站起身,抱着手臂望向梁桢:“这就咱们两个人,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不会记录上报的,你放心。”梁桢摇头,马润粼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别害怕,就是闲聊,说说吧。”
“我的这盒烟是今天早上花十二块钱买的,烟贩子的木头盒子里只有一款比它还要贵,就是证物里那一只,英国尤烈尔牌的。我在想,广船帮的船民,也许没那么有钱。”
“可能,他们正好跑完一趟船拿了工钱,咬咬牙买了最好的呢?”
“这两种烟贵,就贵在它们里面含有滤嘴。香烟滤嘴发明没有几年,最近才在中国大城市开始流行。因为它可以过滤掉一些苦涩的味道,有些人说也更健康,所以绅士阶层十分推崇,然而想要烟味刺激的苦力工人,往往并不喜欢。”
“你继续说。”
“你们剖开了滤嘴,证明它被人抽过,但是我仔细观察了一下滤嘴棉芯的颜色,”梁桢打开自己的烟盒,抽出早上抽了一半的烟,撕开了滤嘴,“马探长你看,这支烟抽了一半,颜色便是这样的黄褐色,而那支烟,仿佛只被抽了两口,然后就扔在地上,自然燃烧到那么短的。”
马润粼没有任何的诧异神色,接过那只烟看了看。梁桢有一种预感,马润粼也很聪明,他早早就看出来了端倪,但是没说——可能因为这个案子没有油水,可能因为他并不关心广船帮的穷人……
“所以你的意思是,”马润粼把烟还给他,“有人故意制造了假证据,造成了起火只是意外的假象?”
“这只是……推测。”梁桢低下头,上级曾对他说,不要暴露锋芒。
马润粼朝外走,走过烧焦的木板,跳到岸上,梁桢跟在他后面,低头想着,但是越来越沉不住气,走路声音大了些。“你觉得,我不应该就这么结案?”马润粼听出端倪,稍微慢了些,等着和他并肩走,“真相也许不会让人开心,你会选择什么?”
“真相。”梁桢笃定。
马润粼看着远处等在车前的阿毛,停下来,压低了声音:“如果是烟花,那么应该有少量金属镁、金属铝等等的化学成分,才能形成五颜六色的图案。但是,检测报告上面没有这些。”
那这条船运送来的,应该不是烟花,而是和烟花极其相似的东西——火药!梁桢猛然抬头,马润粼读懂了他的眼神,默默点头。那么是什么势力偷偷运来的火药,又是被谁点燃的?
“小段,公共租界的水很混,英国人、美国人、德国人、法国人,还有华人老板们,谁都想要分一杯羹。日本人站在华界望着全上海,枪口对准了公董局,就等着英美在欧洲和太平洋战场继续失势。所以,有些事情,我们这些小探长、小探员,不要深究,”马润粼拍拍他的肩膀,“上面说了,以意外起火结案,那就是意外起火。”
“那,那些广船帮的船民会怎么样?”
“赔偿损失,赔不起就坐牢。”
梁桢第一天工作就憋了一肚子的气。他懂得巡捕房上层的意思,但——或许是那条船让他想起了哈尔滨的仓库,想起了白树生,他憋着气想要查清楚真相。估计是情绪外显了,他回到家的时候把段士渊吓了一跳。
“三千,谁欺负你了?”
“这个万恶的资本世界。”梁桢嘟囔一句。
“噗嗤,”段士渊没忍住笑了出来,走到他身边帮他拿过脱下来的外衣,伸手揉了揉他的后脖颈,“我家三千真的是长大了,都看透资本主义的本质了。快点去洗个手,刘妈做的葱烧鱼。”
吃饭间,段士渊忽然道:“对了三千,你什么时候跟我去北城商会转一圈,那些叔叔伯伯知道你回来了,都说要请你吃饭呢。”
“我明天上班。”
“那就明天晚上,下班我去接你。”
倒是真的不给人拒绝的机会。
第四章 巡捕
1.夜宴
用一个四字成语形容现在的梁桢,那就是如坐针毡。他实在是不喜欢这种商人的饭局,分明是小时候最好的玩伴,最亲切的叔叔伯伯,现在都戴着一张面具,嘴上亲密无间的,其实心底里都打算把彼此的家产掏空。
也许没有那么绝,但是梁桢不喜欢,他向往只有黑白的世界,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哎呦哎呦哎呦,”梁桢幼时的发小赵向明摸着他身上的巡捕制服,上下打量他,“行啊你,三千,我还以为你去北平念上四年大学,得梳个大背头戴个金丝眼镜回来教书呢。怎么样啊,北平舞厅的美女,漂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