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邯郸+番外(119)
他加深了笑意,并一直维持到走进医院。
老高想陪他,沈宁摇头婉拒。他撑着手杖慢慢挪步,瓷砖笃笃作响。失明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他像做了一场噩梦,漫长到花费半年的时间。睁开眼,世界依然未变。
有护士帮忙指引,他顺利地找到诊室。顾扶芳替他打开门,卷起百叶窗帘。室内一下子亮起来,日光在白墙间反射,沈宁有些疲劳地闭了闭眼。
“你看起来好多了。”她将一杯热水递给沈宁,越过桌上的小盆栽。很用心的卡格式方格垫里装着浅口的花盆,多肉在其中生长,小小圆圆五颜六色的一团团,为办公室增添了少许生气。
“我想清楚一些事。”沈宁说道,目光依然不曾从植物上移开。他想自己跟长在盆里的植物并无不同,固执地扎根不愿转移,遇上来自邯郸的微风。他带来遥远的声息,另一片天地的风和雨。他无心地经过,而他用心地记忆。
他抬眼看向顾扶芳,神情平静,同他名字一般清雅端丽。
顾扶芳很少见他如此松弛,略有些惊讶,但那惊讶很快在她脸上化为一缕慈爱的微笑。
“容我冒昧,你想清楚了什么?”
沈宁将手贴在杯壁上取暖,阳光剪出他五指的影。指尖有纤薄上翘的弧度,像是细巧酒壶倾倒的嘴。他的双手如此光洁,没有任何疮疤的痕迹,半年多的精心养护让沉淀的色素逐渐分解剥离。
时间开始倒流。
“没什么,我只是发现,我是个自私的人。”
“我希望这个世界跟随我的意志。”
顾扶芳浅浅皱起眉,岁月的痕迹不露声色地浮现,这她比微笑时苍老了一些。
“年轻时候都是这样的,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不过,等长大了,我们会发现其实还有很多我们无法控制的事。”
“以我医生的身份来说,当我接收一名病人,无论再小的病,再轻微的症状,我都没有完全治愈的把握。治疗过程中存在的不可抗力太多了,很多时候我们只能尽人事知天命。再高明的医生也无法治愈全部的患者,尽管我们和家属都衷心希望他能坚持下来。”
“但这不是一个一瞬间就能想清楚的问题,人都是自我的,需要用很长的时间才能去接受。我曾见过很多病人,他们中很多人都有强烈的求生意志,完全配合医嘱,服药精准到分钟,但病情依然无可救药地恶化。就像躺在漏斗似的坑洞中,大家都在缓慢下滑,滑向中心点的坟墓。”
“有时候我们甚至找不到原因,昨天还好好的人第二天就离开了。”
沈宁对此起了共鸣。
“因为有很多不可抗力。”他如是说。
很多普通的因素叠加起来,造成意外的发生。所以偏偏是雪天、偏偏是酒驾、偏偏撞上的,是他父亲的车。而不是别人。
“但我抗拒接受。我给自己结了安全的茧。”
顾扶芳的神色略有诧异,她没想到沈宁这样冷淡的病人会主动与他交心。她一直很关注他。在她眼里,这个出身优越的年轻人就如一件典雅的古董,家教和礼仪给了他表面光洁的釉,但他其实从内里碎了,细细的粉碎,过程几乎无声,也便无人发现他的残缺。直到那一天,他终于不堪重负地倒下,众人才惊觉他碎损纹裂的心。没人敢触碰他,没人想担起他粉碎的恶名,正如那些年亦无人给予他应有的关心。
沈宁说完了,还是平静,唇边甚至有一缕笑意。他看向天花板轻轻吸气,眨去眼里的雾气。其实他并不想哭,只是他的眼睛依然见不得光,反射性的泪水湿润了干涩的眼球,
“医生你有一点说的很好。尽人事,知天命。以前我不懂这一点。不按我想法运行的世界是可恶的,所以我也找不到继续生活的意义。与其说是悲伤,更贴切的说法其实是我受不了那种打击。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会离我而去。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被抛弃。”
“一夜之间,好像所有的事都改变了。而我却无能为力。我连在遗体火化确认书上签字的权力都没有。在之前我以为自己足够优秀无所不能。”
他有钱、有教养,他高人一等。他沉在这迷梦中从不曾自我了解,他以为自己的感情较别人会更珍贵,所以理所当然要受到偏爱。
“然后我做了最错的一件事。”沈宁说。
“我让赵邯郸离开南都。”
顾扶芳想起那个更高大的男人,他慵懒且灵动,年轻英俊的眉目间还残留着几分少年人的活泼。
“你哥哥?”
“不。”沈宁斩钉截铁地否认。
“他不是我的家人。”
他是过敏原,引起沈宁对外界的排异。他是比沈宁更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