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国列传(360)
他放缓了语速,一字一句:“我在西北行省安西城药师谷留存的医学书籍,捐与国内有需求的高等学府,所留资产除家人生活所需之外,全部捐赠社会福利机构。若条件允许,我的遗体也捐献出来,作器官移植手术或医学研究之用。”
顿了顿,仿佛有些自嘲地补充:“如果可以,请帮我将百木草堂的古琴取回来吧。”
再一次长久的沉默。半晌,老法官才艰涩地开口:“你放心,这些我们都可以为你做到。你……还有别的要求么?”
沈长河微笑着摇摇头:“没有了。”
老法官严肃地向他鞠了一躬,紧接着,所有的法官全部弯下腰来,深深地向他鞠躬致意;最后,在场所有的人、包括大小官员甚至卫兵在内,都加入了这一行列。自始至终,再也没有人说过哪怕一句,只有飘摇的细雨丝丝线线地落进逼仄的天井之中,也落在每个人的心里。
行刑的这一天是四月四日,按照传统历法来算,正是清明节。
上京,正阳门。
清晨六时许,高高的绞刑架就竖了起来,民众也陆续赶来——国府在宣布死刑执行日期的同时,也破天荒地允许百姓在场下围观,见证政*治斗争失败者的悲惨下场。
与此同时,在距离午门不到两条街的地方,为大总统演讲而预备的场地也在如火如荼地做着前期准备工作。为避免冷场,总统府强制摊派任务下去,要求每家每户必须出一个人到现场聆听总统的“教诲”,否则不但全家都要发配到远东苦寒之地劳动改造(也许一辈子都回不来了),就连邻居也会遭到连坐。
即便如此,去刑场围观的人数量也比去“听训”的人只多不少。到了上午巳时三刻,国狱大门才缓缓打开——
从监察司国狱到午门刑场,大约十里地不到,如果是汽车行驶也不过一刻钟;可这次的囚车却不是常用的汽车或者卡车,而是一辆马车。马车走得很慢,两侧护卫官兵神情肃穆,而马车后面的铁笼之中,端坐着一名虽面容略显苍白,却堪称倾国倾城的男子。
——第一场春雨过后,天气已见暖意。他穿着一身素白的罪衣,手足之间锁着粗重漆黑的镣铐,神情却是闲适安宁的,仿佛此行并非赴死,而是要参加一场酒宴诗会。道路两旁,人们原本从早上一直耐心地等到现在都未曾有过大声喧嚷,待看到囚车中之人时,竟忽然躁动起来:
“沈将军!”
“沈大人!”
“沈先生……”
这些呼唤声无论是男人的、或是女人的,年轻的或是苍老的,也许并没有多么洪亮,却自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地涌来、传到远方的山谷之间,最后回响成无边无际的一片磅礴。囚车行经之处,人们心照不宣地将事先准备好的白色衰绖披在身上、额头系上白布,齐刷刷地向着他的背影跪了下去——
故国山川,生灵万民,为君送行!
不远处,鲜花簇拥的总统府车队之中,段焉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他下意识地捂紧胸口打开窗子,恰好看到了这诡异到接近荒诞的一幕:
目之所及,满城缟素,庞大的人群融为一片死寂的灰白……
段焉脸色阴沉到了极点,放在膝上的手也在微微颤抖。有那么一瞬间,他本能地感到了害怕,可很快这种本能就被他当成了错觉抛在脑后。定了定神,他阖上车窗,脊背僵直地陷进柔软的靠背上,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囚车终于走到了路的尽头。寂静无声的天地之间,仿佛就只剩下了铁链曳地发出的“哗哗”声,慢慢的,这单调刺耳的声音中又逐渐夹杂了些许轻不可闻的抽泣声。沈长河拖着长长的镣链缓步走上台阶,早在行刑台上等候的法官们向他点了点头,便开始按程序宣读起来。
待宣读完毕,为首的老法官面色凝重地将文书放回桌面,道:“现在是午时二刻,还有一刻钟的时间。沈长河,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沈长河垂眸看了看摆在面前的古琴,轻笑一声,便撩起腕间碍事的铁链落坐于琴后的木椅之上。金属相击的声音微响,是他抬起了右手:“可以抽支烟么?”
监斩官刚想明确表示反对,却被老法官拦下。后者并未直接作答,却绕过桌案向他走来,亲自为他点了一支香烟。沈长河以右手两指挟住香烟放进薄且苍白的两片唇里,没再抬头看他一眼,左手修长的食指按在琴弦之上,便是萧萧一声龙吟,刹那间铮然而起!
下雪了。
细雪纷飞于寂静肃杀的天地之间,行刑台上的男人雪白的长发随着微风丝丝缕缕地飘扬。他略略侧低着头,修长浓密的睫羽在高峻陡峭的鼻梁旁边勾勒出一抹妖冶凌厉的弧度,一只手扶着唇边的烟,另一只手则大开大合地撩拨着琴弦,仿佛正指挥着千军万马突破重围、搏杀于敌军城下;唇间吐出的袅袅白雾幻化成那城头的烽火狼烟,而那愈发激烈的铁链相击之声,便成了浴血战场上的金戈铁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