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伦利加城记(184)

作者:森破

这真是一件叫人高兴又伤感的事,可惜他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分享更细腻的体悟。

路易斯终于坦白:“我对你撒了谎。那天的火船上,我见到了楚德,他和那些库尔曼人在一起。他可能对你不利,务必提防身边的人。”

还有最简单也最深刻的:“谢谢你。”

他还是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烧掉手里的物证,以至于给了楚德可趁之机。因为一旦说出口,艾德里安只会更加内疚。在天各一方的漫长岁月里,内疚会发酵成更致命的毒,带来无从消解的长久痛楚。

路易斯想,这样也许能让二人所受的折磨的总和最小。

艾德里安张开的双唇微微翕动,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就算从此再也无法相见,他依旧不想告别,连祝福都被逆流的泪水噎在心里,于“忘了我”和“不要忘记我”之间徘徊到语塞。

所以,艾德里安只是默默解下属于自己的蛇形吊坠,亲手将它系上另一个人的脖颈,又推着路易斯的背脊,无言地催他向地道尽头的光走去。

☆、第六十八章 有借有还

蜗居在银湾塔的侧塔里,就算把脑袋塞进那几扇方窗,能看见的天空、陆地与海洋也很小,小得只能靠记忆和想象补足整个画面缺失的部分。

我刚进塔的时候,玛伦利加正在降下这年的第一场雪——也许是它作为“玛伦利加”的最后一场雪。此后,它会被库尔曼人或其他民族用别的语言冠以新的名字,等到那个时候,这片土地上的春夏秋冬又是否“属于”玛伦利加呢?

——银湾塔杂记·玛伦利加的四季

倾泻而下的雨水浇透了路易斯的囚服,粗糙的布料黏在身上,和早些时候限制他行动的沉重镣铐没什么两样。

可他从未像今天这样感到洒脱,就连暴雨都像在为他壮行,撞击耳膜的阵阵雷鸣则是送别的鼓乐。

路易斯知道,“离开玛伦利加”这件事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在求得一线生机的同时,他彻底失去了家,失去了留在坟墓里的至亲,失去了朋友和钟爱之人,失去了自己唯一的立足之地。

如此衡量,他无法判断是失去的还是得到的更多。

但在踏出这片土地边界的瞬间,所有多愁善感与犹疑都失去了意义。

木棚下,那匹乖巧的骏马正埋头吃草。见素未谋面的新主人靠近,它动了动毛茸茸的尖耳,蹄子轻轻摩擦草地,鼻头喷出一股温热的气息。

“小家伙,咱们接下来可得相依为命了。”

路易斯轻柔地抚摸了一把马鬃,当作彼此示好。他打开艾德里安提前准备好的行囊,扯下破旧的囚服,换上一套不算崭新、却也齐整的衣裳。

然后,他眯起眼睛,迎着势头渐小的雨水仰望天穹。山岭一般连绵不断的乌云经由雨幕与大地连为一体,崩塌的雨云砸向城市与旷野,一部分流向海洋,一部分化作蒸腾的水汽,在时间与空间的沙漏里流转。

雨下得再大,总有放晴的时候。

那么,抱着永别的打算分开的人,是否也会迎来重逢的一刻?

路易斯将艾德里安留给他的项链握在掌心。尖锐的金属蛇尾带来一阵阵刺痛,就连皮肉的刺痛都令他感到怀念。

从此往后,这就是路易斯最重要的财产,也是他对玛伦利加最后的牵挂。

雨一时半会停不下来,但人不能总等着雨停。

他翻上马背,和声细语地安抚在城郊孤零零躲雨的可怜坐骑。启程前,路易斯既对它也对自己说道:“我们在玛伦利加的故事已经结束了。至于今后该往何处去……就让这阵风决定吧。”

一场暴雨、一次爆炸与一次劫囚给这座城市带来了短暂的混乱。但没过几日,广场上的绞刑架一拆,一切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本应被公开处决的路易斯·科马克就这么趁着混乱,从玛伦利加彻底消失。除了被查抄一空的住宅和五花八门的传言,他什么都没有留下。

海港区货仓的爆炸案同样匪夷所思。守卫很快逮捕了误将硝石和木炭放在一起的仓库管理员,但管理员坚称自己压根没碰过什么硝石。着火的仓库空得出奇,暴雨也很快将火扑灭,这次爆炸竟没造成多少损失。

强顶着市政厅与总督家属的压力,吕西安将军提前结束繁琐的全城搜捕,转而大张旗鼓地审问从沙城带回的库尔曼人。

守卫从沙城押送而归的不只是几个库尔曼人,还有没来得及运往北方的一船粮食。据在沙城调查的军士报告,库尔曼人原计划将这批物资分成三船,他们截下的只是全部货物的一部分,最终也只抓到了负责最后一船的几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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