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番外(94)

作者:叶鼎洛

这有福气的汽车就一路发出骄傲的呀声,在一条平坦宽阔的大路上昂然驶过来。

已经到了可以穿夹袍的秋天了,在这夏天比热带地方凉爽冬天比寒带地方暖和的地方的秋天,简直算得一年四季中最可爱最有诗兴的一个时期。这汽车驶过去的田野中,到处是耐人寻味的好风景。那天空纯清而且高远,空气温凉而贴着人的肉,薄云在高处慢慢飘动,微风齐着地平线吹过来。田畴一绿无际,树叶有多种的色彩,道旁的野菊发散幽香,农夫在较远处呼啸,小鸟们像箭一般飞来飞去,一时钻到草里去,一时又飞起来,一时跳到树头,一时又清脆地叫两声。

因而那汽车也变得柔和了,虽则开动得极快,而因为道途平坦的缘故却颠顿得不大厉害,不过在他们屁股底下微微动着,犹之坐在钢丝床上那床因为人的动作而做成一种有节奏的柔和的震动一般。

小姑母的面色在不知道她岁数的人看起来很是年轻,她自己也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她心里面无忧无虑。弥漫在眼面前的只有一片幸福,这幸福是她许多年以前年轻时候热烈地梦想着的,也是她一向梦着的。

君达也是很快乐的,但他的快乐和他姑母的快乐很有些儿不同,他是有点模糊的,只觉得他自己和几个月之前大不同了,只觉得这目前的境遇是这样在过着就是了。

汽车隆隆响着,坐在里面尽可以轻轻地谈些不可抑止的秘密话,她于是悄悄地说道:

“喂!你昨天晚上为什么睡得这样快,推也推不醒,你这两天很疲乏吗?”

“是的,我近来不大有精神,我觉得我们这样做去不大好,最好一礼拜一次。”君达轻轻地靠在垫子上说。

本来隔在他们中间那一点姑侄的礼节自然早已取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就你我相称起来,而且有时候连“你我”两个字也废止,常常用起“喂!”字来了。她恐怕他又睡了过去把自己抛在寂寞中,把他推一推道:

“喂!别睐着眼睛呀!放点精神出来。你怎么的啦?这不中用的东西还不如一个女子呢!”

“让我倒一会好不好,我觉得睡在这里面倒好。”快要睡过去的君达在嘴唇上说。

“你睡着了叫我怎样呢!”

“你也睡着好了,否则你抱着我,犹如在床上一样。”

“去吧,这又不是床!”

她想使他兴奋起来,便把一只手悄悄地伸到他的大腿上来轻轻拧了一下。但是君达不肯张开眼睛,他有点讨嫌那只手,把它撂开了,一句话也不说。

她有点急了,再去咬一下他的耳朵,喊道:

“我请你不要睡,你看那天气多么好,睡了是可惜的。”

君达不能再亏负她,只得睁开眼睛,强打起精神来。

汽车的前面有一条狭长的镜子正对着坐在里面的人,这是预备那些有漂亮面庞的人来顾影自怜的。他们坐在里边一时望着外面的郊野,一时悄语低声说几句话,一时又静默起来。当这静默之际两个人同时不知不觉望到镜子里去,彼此望见了面孔,因而有一种不知道为什么害羞的心思在彼此心头上微微跳了一下,因而两个面孔上都露出会心的一笑,因而四只眼睛在那镜子里传了一会情。

但是那汽车夫的面孔也在镜子里面,当他们笑的时候他也陪着笑起来。他为什么笑,这真有点令人疑心,而且,他一笑之后立刻庄重起来,板着面孔竟像他这个人从来没有笑过也不知道笑的神气。

小姑母知道刚才那咬耳朵拧大腿的不正经的举动通通给他看见了,她不禁面孔有些发赤起来。君达更来得害羞,并且有点懊恼,他猜想他所笑的里面另有一种挖苦的意思,为了这意思他有时自己也有点轻视自己的,就好像有些人看见人家因为贪种种利益而买那种便宜的旧货而起了些讥讽的念头一样。

然而汽车已经到了马路的尽头了,轮盘停了之后那汽车夫就把那扇门开了。他们走了下去。小姑母关照那汽车夫到适当的时候再来这里接他们回去。

从这里到海岸上还有里许路,但从一片绿野望出去已经看见那躺在日光底下的大海,海面上是靛青色,一个浪头起来时像一条银带环绕到岸边来。他们沿着田间小道依着那田的形势曲曲折折走过去到了那根带有风旗的桅杆附近就到了海边了。

在他们以为还是朝晨,其实这地方已经是中午了,乡人们尽在家里吃饭,这旷野中十分静穆,小小的村庄悄悄地卧在树阴底下,连鸡犬的声音也没有,那浩浩大海也正静卧在悄静的长空底下,云在那里飘,风在那里吹,但都没有声音,只有些小浪打在矶石上发出汩汩的倦声。他们慢慢地走到一条沿海而砌成的石砖岸上来,风就大起来了;他们的衣裳被吹在一起,那胸口上,背皮上,两腿上有点觉得寒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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