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番外(55)

作者:叶鼎洛

“不会,她自己也把一切对我讲过了……”

“这或者会真有其事的……”

“她是知道了我的历史之后告诉我的……”

“你把你的历史告诉过她吗?”

“是的……”易庭波到这里再不能说下去,只见他忽然扑翻身子,伏在草地上呜咽起来。

到这里我也没有话好说了,一时想不出他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悲伤,但我自己也觉得内心中充满了悲伤了。我一转念间又忽然很明白他所以这样悲伤的道理,但我却没有方法止住他的悲伤,我只默默地呆坐在他的旁边,看他的背皮一上一下动着,啜泣的声音闷在他的喉咙口,而浑身仿佛正在用力,像要把全身的悲哀挤出来……而银宝的冰冷的面孔又忽然闪过我的脑中,也似乎立在他的旁边看他哭……而天气却在暗下去了,我看见星星在闪出光亮,金钱似的白杨树的叶子,也在悄悄地抖动起来……

有了那一天的事情,易庭波像个悲剧的主人公在那坟墓的旁边表演过一次之后,我觉得他和银宝的来往十二分庄严起来,竟不容我把顽皮的思想掺进去了。进一步说,我非但对于易庭波同情,对于银宝姑娘也深切地同情起来了。我有时还是同他到银宝姑娘那里去,在她那冰冷之中,便寻出许多悲哀的酸味来。但是我这个顽皮的人终究脱不了顽皮的气氛,我往常曾读过许多文学家的作品,其中自然着实写了一些不幸的人,我由此想到他们这两个不幸的人,我想他们这两个不幸的人在一起的时候,如果没有别人在他们旁边时,如果他们在无拘无束彼此诉说不幸的生涯,交换悲哀的感情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呀?然而这是不容易知道的。

第29章 双影(7)

日子仍然水也似的流去,我和易庭波照样分居在两个地方,夏天过去,自然秋天到了。在北国,一年中春秋的节季最短,而秋季好像更来得短,往往只见树木上的叶子摇了几摇便即落下,而一落下之后却又即刻剩了枯枝,于是北风吹起来,空气冷起来,雪也来了,冰也来了,炉子也生起来了,俨然是冬天的情形了。

这些日子里,我们的生活还是照常继续下去,在那时候,人一看见那种死气沉沉的景象,快乐的也会兴起悲观,热闹的也会变成寂寞,何况易庭波那种素来悲观一向寂寞的人,幸而有一个银宝姑娘羁绊着他,使他常常到潇湘馆去坐落一会,但是他的形容显然比先前更其瘦削了,我看他的身体里面一定已经有了一种难于救治的病症,一种内心的苦闷,精神的挣扎所酿成的。其所以能够酿成的道理,当然是他和银宝两下处于又即又离之境,是一种不能使人痛快又不能使人绝望的阻隔,把两个人平分在两个难堪的境地,而靠着一种乏味的手续,时常见面罢了。他们的恋爱当然已经确定,但照他们那样的恋爱,却也是非常痛苦的,无法摆脱的恋爱,如果银宝是平常女子,那么事情不消说是很容易办的,但是银宝既是个妓女,她的身体便不是自己的,要使得她身体自由,便要拿出相当的金钱。我想到这里,也有一次纠集了几个朋友,想相当的帮他点忙,把银宝赎了出来,但是无奈那数目来得太大了,绝不是我们这种靠薪水养活自己的人所能办到,是这样一种爱莫能助的苦闷,结果我也只好陪她苦闷下去了。

冬天果然出其不意来了,以南方人的资格,我便不大出去,因此和易庭波见面的时候也就消减,我常常闷坐在煤火的旁边,把他们两个人的事情咀嚼,愈咀嚼愈觉得可悲,而愈可悲却愈来得有味,我便私下替她们两个作些宽慰的解嘲,我想那些平常的恋爱有什么意思呢?那些圆满的恋爱有什么意思呢?正要他们这种恋爱,正要他们这种“不知后事如何”的恋爱才显出恋爱的真味来呢!我又想易庭波既是一个艺术家,许我将来很有成就的艺术家的生活都是充实的,都是在人生的纠葛之中走过也有荆棘也有蔷薇之路来的,不是蒙过莫大的压迫,便是经过出奇的恋爱,人生虽然纠葛,而在纠葛中正能够发现本相,荆棘虽然刺人,而出了血便见沉痛,蔷薇固然可爱,而所以枝梗上一定有刺的也是要可以刺人的缘故,那么易庭波既然有那样的历史,现在又有这样的恋爱,也许能够造就出他的将来吧?也许愈蹲得下便愈跳得高吧?然而他的病态又怎样呢?如果一旦因病而丧了生命,又何所恃而成就呢?如果环境一定要用苦痛来培植天才,那么何以又使苦痛来摧残这开天才之花的身体呢?

由于这样的挂念和一种好奇之心,我到底要想看一看这对不幸人儿在一处时是个什么模样?于是在一个晚上,我又到潇湘馆后面的夹弄里去私行察访起来。我悄悄地走到那里,生怕又遇见那个山羊的脑袋,先老远地瞧了一瞧,窗槛上显然没有什么东西,而因为关了窗又蒙了绿纱之故更便于我的张望了。我便走近一步,把脑袋伸了上去。啊!也许是他们天天这个样子的吧?也许是碰到我之所谓“巧”字吧?我看见的是这么一副形相:他们两个人正并坐在床沿上,易庭波的上身俯倾在她的怀里,脑袋搁在她的腿上,他的样子正在哭着,背皮的动作正像那天在坟墓旁边的时候一样。她,眼睛直视在前面,用一只手慢慢地抚摸他的头发,他们在说什么话?为了什么哭?都听不见也知不道,但只见易庭波的啜泣显然是很伤心的,而且长时间之后,只见银宝的眼中,也忽然有两条晶亮的东西流下来。

同类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