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番外(23)
当灯火未来之际,屋子里显出一片黄昏的惨淡时,那里边已经挤满了客人,挤满了卖小吃的人,院子里就不时大喊着“没有屋子”!“没有屋子”!的声音,以免后来的客人的徒劳跋涉之怨;而里面呢,早就胡琴,三弦,鼓板的声音响彻着,卖唱的姑娘们正把嗓音调得很好的在京调,大鼓,梆子腔上趁工夫了。
而梦仙呢,为了香云的原故,也自然要破费几个正账外的消耗了。那班穿着长袍,拖着大辫,或是胸前一把银锁,或是腕上载几只金圈,或是耳边描一朵绒花的姑娘们先先后后手里拿着一个红折子跳到他身边来请他点戏时,简直叫他无可奈何起来。因为看了她们那副撒娇的样子,带嗔的声音,非常熟识的情态,很不容易说出“不要唱”的三个字来。尤其为难是她们一走进来总是未语先笑,跟到挨到他身边来握着他的手,又是一声亲亲昵昵地叫道:
“姐夫!”
亏得他有把握,亏得香云不会替她们吹嘘,所以他才得一个一个来谢绝;然而归根结底,到后来还免不掉承认了一个。这一个在他说起来是出于自愿的,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她的打扮宛如《空城计》里面立在诸葛亮旁边的琴童,两条扎着红绳的发辫分开左右垂在胸前,头顶中间露出一条青白色的肉路,两只眼睛大而且明,小小的嘴巴有如一朵蔷薇,怒起来时会叫人魂消,笑起来时又叫人心软。
小姑娘能唱的戏不很多,连那个不到十二面的短折子也没有填得满,所能唱的又多半是已经过去了的不时髦的戏,如当时流行的《庆顶珠》《捉放住店》等都不会唱。她的琴师是一个六十几岁脱了头发,落了牙齿的老人。他拉胡琴是半途出家,他的技巧离圆熟还远得很。所以拉起来时每致琴声和嗓音不能调和,过门时也常要走板。在这些上全不能使梦仙乐意,那嗓音反而在他耳边纷乱起来。但是他却很情愿出这几个钱。这原因一半固然是那小姑娘小得可爱,一半也因为那老琴师老得离奇,是一种一老一幼,一孤一弱,相依为命的可悲境况中博得来的他的恤心肠。那老琴师用全身的精力,伸出松枝一般的老手拉着那枝硬弓,同时大张着口喘气,喉间一块骨头也高高突起一如古树上的一块节疤,令他想起一个人到了日暮途穷时可悲的状况。并推想起自己的将来。那小姑娘唱到最高处的颤动的声浪,涨得通红的面孔,他也异常为之不安而为之惋惜。所以他宁可今天听《武家坡》,明天听“阎瑞生”,有时还替那老琴师代劳而拉起胡琴,一边叫小姑娘多喝一些热茶,末了再多拿出一些钱来给她。他这心肠在他们知道不知道,他不晓得,然而这几个钱出得心里很舒服的。老琴师把胡琴套到布袋里去时总赔笑道:
“嗳呀!还要你老的赏钱呢!”
小姑娘也扑到他膝头上来抚摩着笑叫道:
“姐夫!谢谢姐夫!姐夫多坐一会儿去!姐夫明天来!”
这“姐夫”他便生受了。他是她的姐夫香云就是她的姐姐,他有这样的小阿姨很觉得光荣,香云有这样的妹妹他也替她幸福。于是他就一边拉着小姑娘一边指着香云道:
“叫她一声姐姐!”
香云就含羞带笑说道:
“不要她叫!”
第12章 姐夫(6)
六
梦仙睡在芬芳馥郁的床上,香云伏在他的胸前低低说道:
“你随便哪晚上有工夫?来我这里住一宵吧。”
一边说,一边两只眼睛朦朦胧胧地传了不少的不能说的情意过来。接着,把粉颈伸长了送他一个吻,随后,她的头又滑到他的肩头上去急促地喘着气。
这是前一个礼拜日的事情,是他和香云来往得成了习惯以后的麻木状态中的一件新兴的事,因这原故,他自己和香云相处时的玩味得以延长下去。所以礼拜一的晚上,他便决定礼拜六一定到她那里去过夜。
有了这一个念头之后,那一礼拜的光阴尽在这玩味当中送过去。礼拜六快要到了。他简直看做一件非常重大的事件,事前作了种种准备:几点钟起来,几点钟睡一忽中觉,几点钟换衣服,几点钟动身……到了那天的黄昏时候,他已上上下下打扮得极其清洁了,于是坐在那纸屋子里先定一定神。为的要使这件事的趣味养得更浓厚一点,故意迟迟地挨些时光,到最后才特地吩咐老九去叫了一乘新车子来。
到玉华书馆时怕有九点钟了。他走进胡同时,那几家门口的门灯都放出欢迎的光。他走到里面去,已经和平日一般充满了热闹。假使别一个人来,或者要回报你“没有屋子”的扫兴的话,但是为着他却早已预备了一间卧房。这间卧房比香云自己的又漂亮了一些,他朝四下里一看,只见地上的漆布、墙上的花纹纸、桌面上的线毯、床上的褥垫以及种种摆式都时新的,也犹之他今天的换衣服,洗澡一样,是把今天晚上的光阴看得特别重要,所以用这许多东西好好地烘托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