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番外(125)
然而出人意外,君达却说道:“这是你老年人的过虑,事情一点也不像你那样猜想着的,我那里是每礼拜接到她一封信的,一切都平安,和在家里一样,不过她说年假是不回来的了,这是要补课,前一个礼拜的信上这样说,叫我来对你说的,我本来想即刻来的,又因为正在考试,便是今天,正想到是今天到你这里来,不想妹妹先来找我,然而我没有想到她没有信到家里来,这倒岂有此理,现在惟一的事情请你不要过虑,她一切都很好,和在家里一样,不过是一年不回来了,难怪老年人挂虑着她,就是我,也一样,所以明年开了春,我正打算去看她一次哩。”
有了这一大篇看来是很近常情的安慰语,那寡妇方始稍稍安心,但是年终不得合家团聚终究不大称她的心,而且她尤其不平,想着一个女儿有了丈夫,便忘了母亲了,因此她心中和女婿便有了些微的隔膜,仍旧用忧疑的眼光,直把君达送出门。
年假是迅速地过去。
万事都一样,偏是这方面有了难解的忧疑,另外一方面却起了新鲜的误解,到开春时,正足以证明君达先生对那岳母说的一派是谎话,并不预备动身到哪里去探望一个人时,那些坐在门房里的仆役们,却无端放出一种谣言,说春假中君达先生要和灵珊小姐正式结婚了,校长先生就是媒翁,这分明因为灵珊的妹子多来走了几趟,所以附会上去的。
可是这时候,在君达先生的体肤上,确也有了些特别现象发生了:那就是,他的脖子上生出了些东西。
起初原不过是几粒朱砂痣,可是逐渐大起来,肿起来,硬起来,破起来,痛起来,便流出了脓汁,最厉害的时候竟有四个整晚发着烧,结末那脖子直僵僵地挺在肩胛与脑袋之间,好像生来就应该这样呆笨的一般。
是受了炉火的热毒呢?还是因为打了药针呢?君达用手痛苦地摸着痛苦的脖子,再到那小医院里去请教那年轻的医生。
“这是一种花柳症!”医生漠然地朝着他的面孔说。
“然而极好治,必须打针!”他又说。
花柳症!而且还要打针!简直如放屁!君达自信这是那医生的不道德的营业性质的话,更不答话,一直回来。然而这边学校里也有那医生在,他端详了几次也异口同音说是花柳症,不过说明花柳症并不一定专指由男女之事所发生,凡是皮肤病都可以算是花柳症的。小姑母认为这是炉火的热毒,因为有许多冬天得的疾病总是春天发的,而冬天他确是靠得炉子太近,而现在又正是春天。但是君达自己一口咬定说这是药针的关系,他便再不相信医生了,他打定主意一切让他去,他甚至说,即使是死,那死之于他倒也很好的,因为他自己恨得不堪,有点疲于生存了。
的确是,仿佛暗中有鬼似的,这一年中的不顺遂可以说到了极点,一切的事情在别人都能够变好而在他却都变坏了的,妻子那样打扰他,家中又那样打扰他,校长先生是那样压迫他,命运又是那样压迫他,机会老是不来凑就他,目前的进款还要给那医生拿一半去用,妻子是不消说,即使现在没有信,将来自然仍旧不肯放松他的!他既然不幸到如此,生活还有什么乐趣,区区的皮肤病更算不了什么,他索性像个戴荆冠的耶稣一样,来承受了一切吧,一切都听其自然吧!
而且这病痛对于别方面倒也另有好处,便是他再不失眠了,每天一到床上就安睡,于他的精神上倒很安适的,于是他不听一个人的劝告,便是小姑母的话也不听,很平常,不过很怨愤,照常每天上课,每天工作。
可是他的神色又大变了,这一变差不多变得很怕人的,头发是那样长,披在头上使那面孔格外的瘦小而干枯,孤独的表情在眼的一圈深刻地显出,衣服是逐渐旧起来了,再加不加修饰,穿在身上,就仅仅只有保护身体温度的用处,美观是谈不到的了。他不愿和人家多说一句话,有许多不得不说的话也是用乏味的声音发出来的,但是一转身之间他又回到他房里去闷坐,世界好像和他离开了,他的世界似乎就是那一个小小调的卧房,但是那卧房终究是他不满意的,他就时时把那些东西调换位置,变改花样。他在学校里的位置仍然是这样低卑,在学生们看起来,留校生是绝对没有学问的,几乎是因为没有地方好去而被校长勉强养活在这里的。同事们,谁都不愿意来看他这孤乖之脸。校长先生,以为他是不愿意在这里吃饭了,心里想:如果他要走,就走他的吧。
所以他很可怜了!和几年之前一样可怜,并且失去了那漂亮的特点,更添上衰弱的可怜,比小君达时代更不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