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番外(122)

作者:叶鼎洛

然而他们何尝知道君达的实情,他现在的生活明明更苦了。前半个月因为更想节省伙食,从旧货铺里买了一具酒精灯回来自己煮饭吃的,其他的不必说,小焉者就是早晨擦牙齿用的,也是从厨房里私下拿来的食盐,自己说是既能使牙齿发白又可以去火的。

第54章 未亡人(22)

二十四

实实在在,要君达诚心诚意来庆祝母亲的生日是不可能的,现在要他承认这世界上尚有可以庆祝之事也是不可能的,他虽则坐在那半讲究的筵席中间,心中实在有一个比母亲的生日重大了几十倍的问题亘着在:不用多说,这问题自然就是年假快至,他又应该为妻子预备费用,而并且,虽则自从那次寄出围巾和帽子之后,灵珊破例的直到如今尚没有来过回信,但暑假她既没有回来,这一次她自然一定要回来的了,这一回来他就再掩不了这种狼狈的情状,这一层尤其是他所寒心的。

所以那些长辈们虽然都在顾切着他,而那些言语在他的耳中却渺茫得像远在隔世的一般,他倒愿意那无谓的吃喝早些完毕,让他独自一个人悄悄地到一个没有人看见的地方去纳闷一会;然而那无谓的吃喝却终究迁延到黄昏,亲戚们坐了一会之后还要坐一会,直至他跟在父亲背后把那荒唐的舅父和瘦长的姑丈送走,再勉强陪那几位更不爽快的女客坐了多时,才能够和小姑母一起到学校里去。

夜色很是凄清,苍天如洗,凉气逼人,等到他钻到床上去时,半圆的月亮正安排从对面的屋梁上落下去,一条银白之光就从窗中射到他床前的地板上,那棵老树比早先多了一些槎枝,摇动起来时便又在那一方块银白的地板上画出许多零乱的纹路。烦恼之于他已经犹之是远年的沉疴,一触即发,一发便至彻夜不眠,起先是他沉在一种又觉得惋惜又觉得甜蜜的渺茫的回忆之中,他想暂时在回想中躲避目前的压迫,但是问题又始终来咬住了他的思想,他把那怀恨的一切重新怨恨了一遍,神经的紧张有时像个浪头怒涌起来时,竟至流出一身热汗,于是掀开半边被头,用手揪着头发,重新在疲乏之中来想办法;然而办法仍然一点也没有,就他这种可以说全无魄力的人,那区区的几个门路早已被他塞了起来,经济之于他成了徒费脑筋的事了。

这一次,他对于那妻子可真没有方法来弥补,这种无能力到以至于狼狈不堪的大缺憾了,他只得希望那妻子让他暂时歇一歇力,缓一缓气,这一节的费用希望她能够完全自己筹备,等明年他的气缓过来时再去补她这体贴他的深情;于是他点起半枝烧残的蜡烛,来给妻子写封诚恳的信,说明他这种请求和所以有这种请求的理由,不过那理由仍旧不肯直截爽快告诉她,何以他会骤然变得这样穷困的呢?幸而这一层掩瞒的方法倒来得现成,他就借口说他不能反对习俗,尤其不能反抗旧家庭的习俗,人家一定要他替母亲做生日,于是乎白白地用掉他一百多块钱,至于还要设法掩瞒他以前说的“和家庭脱离”的矛盾,则实在因为母亲亲自来对他哭了一场所以又激动了他的天良。年假中呢,他更不希望她回来,便说他愿意她再能够像暑假一样努力去补习别的功课,他现在对于她的爱情更从肉体的移入精神的,所以只要彼此心心相印,便不必俗不可耐地天天靠在一起,而不然则反而不能维持彼此高尚的情绪的。

这封苦心孤诣的信写成时刚好天光破晓,他方才闭起眼睛到枕头上去,想权且睡三四个钟头便起来上课,但是等到他到课堂里去时实在已经过了十点钟,因这一种惰性的表现下午就接到了校长先生的不满意于他的条子,更深一层的感到人生乏味和悲观的表情就更深一层在面孔上露出,恰巧那个医生为了借款又想来做一次咕噜,看了他的神气就慎重地劝告说道:

“从前你害那场病的时候,我早就劝你保养的,你怕是还不能够保养吧!”一面说他的眼睛狡猾地移到女寄宿舍那边去,意思之间连及另外一个人。

“我现在还顾得到身体吗?不死便侥幸了!”君达就自暴自弃地回答他,一面把那封写好的信托他在回家之时顺道送进邮筒去,因为他身边恰巧缺少买邮票的钱。

等到那封信毅然发出去之后,他就抱着懦怯的虚心来过一种情绪错乱的日子。

可是好奇怪,妻子那方面,打从来了第二十八封信之后,把围巾和帽子寄给她之后,固然没有来过复信,便是这一封超过普通范围的信发出之后将近半个月,也没有回信来。节季已是十一月底了,下过头场雪之后接连又下了两次雪。依据历来的习惯,仿佛专等放假,学校里的规则到这时候渐渐地失去了些威权,有些惰怠的学生竟至终日躲在宿舍中喝酒御寒。有些教员是看见自己皮袍子的陈旧而又感到校长先生的损人利己了,对于上课便大为分心。校长先生自己,因为皮外套终究还敌不过寒冷,便每天有半天坐在公馆里的暖室里。一群麻雀正在君达先生的房檐下造巢,然而君达先生一退了课便到小姑母的房里去。小姑母,她是无论如何还是好生自爱,所以生着一个火炉的。两个人相处的情形正与前年的冬季相同,不过彼此的容颜和心境都大加更改。直至下晚,君达方始回到自己的房里去,其时他便听见何梦飞在楼下努力地奏着钢琴,其声悲壮而忧郁,正和这寒冬日暮的情调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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