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番外(11)

作者:叶鼎洛

他因为吃了酒从来没有做过一件好事情,已经屡次想戒酒,今天这样匆匆地走路,一半是因为天气冷,一半也无非想抹过这个地方。可是现在灯笼又看见了,而且还有烫酒的,他便有些按捺不下去,走了几步,觉得无论如何不能辜负那烫酒的一片好意的招呼……那亲热的点头……再看看路上一片萧寒的景象,心里就说着“天气委实冷哩”,于是他就回头走,到老通源去。

他近来更烦闷得厉害,对于自己的生活非常之感伤与不平,像一片热肠没有人收拾似的,像一个小孩子受了冤屈没处诉说似的,蕴结在心底里的一团热剌剌的东西,总需要一味对当的药剂来调剂一下,有时闷得没有法,只好抱着被窝睡一觉,而醒来时,他的面颊触着松而软的棉被,总蓦然心里一酸,来了一缕缠绵的悲意。

前时小春天气,他总独自一个凄凄冷冷地到附近一个公园里去走,坐在那池塘边头的草地上,看看浅水里的游鱼,望望悠碧的长空,不知不觉眼的眶里流出两泓热泪,总还觉得至大的自然还没有摈弃他,这里头还隐隐约约有些诗的甜味上心头来的。近来刮了几次朔风,园中的衰草一层一层地枯黄起来,树木凋零得只剩了骨瘦的枝干,自然的遭逢正和他的心情一样悲郁,他也跟着气候格外的落寞起来。住久了的房间自然索然无味,只好到朋友那里去发发牢骚。但是谈了一会,终不能从他们那里听到一句知心的话,而回来时,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进那阴气森森的弄堂里,就自悲自叹他一生也无非是这样过去了!

照他的相貌看,在人堆里也还挤不下去,他的朋友们为安慰他起见,也总对他说对于各方面的希望,总有相当的机会的。他在路上从商店铺面窗子里看出自家的影子,也决不是苦命相,总暂时替自己假定一个前程。然而归根结底,他自己知道生来带着这一点流气,以及种种古怪的脾气,也可以决定一生的命运了!

他惟一的替自己设法,只有麻木地过去,像一根浮木随着潮水冲来冲去,像一枝风中之烛,任他去飘摇,任他去熄灭,又把自己看做别个人似的,好奇的且看将来的遇合如何?对于一概事物,毫不顾及利害,撞到哪里是哪里。以此酒量也比从前大,租界上竟有几处卖酒的地方认得他。至于戒酒一层,不过在宿醉未醒时受了一点痛苦后的悔意罢了。

他坐在一面大镜子前面的一副白木座头上,跷起一只脚,眼睛望着门口一口炒面锅子里发散出来的蒸气,慢慢地把热酒一口一口咂下去。看看桌上已经横着四个酒筒子,脑子里也潮也似的涌起来。清醒时的意思,到吃了酒更会活动,他心里有两个念头在那里争斗:一个叫他回家去,一个叫他到旅馆里去开一个房间。他用劲想:一边是从朔风凛冽的弄堂跑进去,到一间书籍横杂的屋子里去枯坐;一边是从砌着花砖的扶梯上楼,在雪亮的灯光底下听溜亮的琴声,看如花的美女,那雪一般的皮肤,血一般的胭脂……他心里活脱活脱只是跳。看外面时,夜色已经沉沉盖了下来,车子上的灯火和铺子里的灯火,混乱地在风沙里摇摇不定而耀眼,他就立起来,心里说:且走几步路,到那照相馆的门口再决定吧。

他走到街上,被寒风一吹,更带着一阵酒寒,浑身收缩得紧紧的只是走,不知不觉早就过了那照相馆,意思自然是决定了,但是不多远,前面正是大世界屋顶上的五色灿烂的电灯,这电灯又引动了他的心,又使他变了计,他想旅馆里终究太单调,不如到大世界去混混,那滋味自然丰富得多,于是又决计进了大世界。

大世界他在白天已经进来了一次,目的是来看哈哈笑戏里面一个女角色的,偏偏那个女子没有上场,后来到共和厅去看林小云,林小云又唱过了,所以怏怏地出来的。本来这个地方也是他找安慰的地方,他每礼拜多半有几个晚上消磨在那里头的,他的来意也不能说是解解愁,完全是来摹拟一个对象发泄他的苦闷的,又把她们看得非常之高贵而自己忠顺而竭诚地捧着的。

这一次进来更非单是那一层意思,更添上一股酒后的狂热,第一步沿着中央那一围棚座兜了一个圈子,而后向各处游艺场里去搜索,只要望见人堆里有刺戟人的颜色在,就插身进去。

这种事情在他本来是极不愿染一染手指的,他的朋友中间有的犯了这种毛病,他也暗暗鄙薄过几次,又自己警戒过几次,每当谈话中遇到这些事,也屡屡宣言自己无论到如何一种境地,决不走这一条路的。然而现在到了这山穷水尽的时候,对于四面八方寻不出一丝一毫的机会,那黑暗的悲哀却揭开了一层又是一层。既没有一只手来好好地搀扶他一下,真正灰心的时候又没有到,在浩浩大海中失去了方向的船,就不论他是荒岛是大陆,且泊一泊岸再说。在茫茫的沙漠里渴极了的人,就不论他是泥水是清泉,且止一止渴再说。所以他这方面既然断绝了他的路,不得不向那方面走,就逐渐逐渐自己不知不觉地心情变得乖张起来,把从前以为不应该的事,都认为是极应该的,从前认为应该的,却认为是一味矫揉造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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