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虞(6)
风沙甚大,谢兰庭怕被灌沙,于是裹紧了身上雪白的斗篷,只露出小半张脸和没什么神情的一双眼:“尚大哥见多识广,武功高强,却在武林盟里籍籍无名,当真是明珠蒙尘了。”
商行云知道他这是起了疑心,于是笑了笑,朝他扔过来一个水囊,便自顾自赶路了。
两天后才赶到一座荒城城墙下,这里因为缺水的缘故已经荒无人烟,但日入月升之际也算得上是个避夜风的地方。这里离昆仑已不远,商行云便向商队买了两匹骆驼与驼队分道扬镳了,驼队想着行程,扔下水和干粮便与他们挥手告别。
听着驼铃越来越远后,商行云赶着骆驼让它们堵在风口,燃了堆篝火烘干粮,收拾妥当了才想起找谢兰庭的影子,只见小道士坐在颓圮的土城墙上抬头看满天繁星,远处是若隐若现的海市蜃楼。又过了一会儿,谢兰庭摸出竹笛横吹起来,一曲凌波游断断续续,更添羁旅哀思。
“中原可没有这般盛美的夜空,你这样忧思可是辜负了韶光啊。”商行云跃上城墙,同他并排坐,“我确实好多年不曾见过了。”
“道心讲孤绝,物与我皆为幻,外物盛美与否于贫道而言并未有区别,”谢兰庭此时又拿起了道士的架子,“来了这江湖,方知江湖并不如何美——倒是陈年往事翻涌如浪,白白乱了道心,枉我自诩道心岿然,却还是……心有戚戚。”
商行云听罢爽朗大笑起来,摸着谢兰庭的头笑道:“小道长说得玄之又玄,我听不懂,我且问一句,何为道?道在何处?”
大概是许久没有与人论道,谢兰庭少见的话多了起来:“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道无所不在,在蝼蚁,在稊稗,在瓦砾,以道眼观一切物,物物平等,本无大小堑久贵贱善恶……之殊”
商行云见他吞吐犹豫,大笑更甚,望着天上的星辰说:“小道长,你在青崖观中悟的道,明明是拾了你道祖的牙慧罢了,若非俗世滚一遭,怕是空负道性而无道心……你师尊,是要你修道心来了。”
见谢兰庭仿佛抓到了一点思绪,却又似懂非懂的模样,商行云干脆抓过了他的一只手,在他手心比划了几个字,写完后替他将手心合起来,在对方不解的目光里解释道:“等何时你真正悟了道,你自然便明白我写了什么,”见小道士神色又冷峻下来,便取笑他说:“你道门都说了什么本无大小堑久贵贱善恶之殊——你却还是傻傻追着商行云不放,善恶之殊可是放下了?所以说啊……”
还没说完,便又被谢兰庭打断,他摇头说:“他不是恶人。”起码在他这里不是。他在心里悄悄补充道。
商行云被他这样一打断,也忘记了要说什么,愣愣地看着谢兰庭的侧脸,半晌脸埋在手里抖着肩膀笑起来。谢兰庭不明所以,瞧他一会儿不见反应便自顾自望着星空道:“我与他……称得上一句旧交……算了,也没甚可瞒的,我出身不好,被他救了一命,后来也是他的缘故才拜在三清座下,他将我放在了青崖山下,我师兄将我捡了回去,”远方悠悠传来羌笛声,他罕见的像个孩子一样脸上表现出怀恋的神色,“刚到观中我闹着要找他,师兄问我为什么离开父母时不见哭闹,却离不了这么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我那时年岁小不明白,如今想来,大概是因为他说过会给我一个家。”
商行云听他剖白突然开始坐立不安,想打断却又想听下去,一时间如坐针毡。谢兰庭却根本不在乎他听不听,大概是夜色盛美勾起了他的回忆,他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听众罢了,“我只知他叫商行云,其他一概不知,倒是师兄对他知之甚多,同我说起他的许多事……说那年他一十七岁,风头正盛的武林新秀,白衣负剑,剑指风流,说他如何惩恶扬善,为人钦慕,前程似锦……我从小就想成为像他那样的人,我苦修道法,苦练剑术,苦苦追求着他旧日的影子……”一十三年的苦苦追寻,他不知道该如何向他人道明其中的艰辛,只是语气淡淡地说了三个苦字,“后来我下山到了武林盟,他们都说我像他……一个人的风姿能令他人牢记十三年,商行云他当之无愧。”
商行云却觉得恍若隔世,听着少年这样说他,他似乎也看见了一个风华正好的青年与他遥遥相望,舒朗的眉宇间满是正气浩然,商行云叹了一口气,用自嘲的语气说:“再是大好儿郎,也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罢了,他也有爱有恨,血海深仇在身。”
谢兰庭抬头看着星空,眉头皱得死紧,眼尾泛红,剩下的话他没说,毕竟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说什么呢?我不恨他、不怨他?悬空大明寺的诸多人命,生死未卜的师兄我都没忘,只是觉得他原本是那么风华无双的一个人,我感到可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