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朝(92)
“柳息风,昨晚你把猫放进来了?”李惊浊去书房里找手机充电线,却发现了目不忍视的一幕。
柳息风回想了一下,说:“它昨晚睡在我的毛毯上。”
李惊浊说:“你跟猫用一条毯子?”
“是啊,怎么了?”柳息风忽然有种触犯家规的感觉,虽然他不知道触犯了哪一条。
李惊浊先不打算追究毛毯问题,他把充电线举到柳息风眼前:“你看看,你的猫干的。”
充电线被咬成了一截一截的,支离破碎。铁证如山,柳息风无法辩驳,只好另辟蹊径:“它也是你的猫。我们的猫。”
教育问题两人都有责任。李惊浊讲不过柳息风,只好决定过两天再去买一根充电线,手机没电就没电吧,反正也不怎么用。
两个人吃过晚饭,便在门前做河灯。
柳息风折荷花,李惊浊做小蜡烛。到天将黑时,两人已经做满了一个篮底。
夜幕将临,河岸沉沉,身边的野草,近处的田野,远处的山丘都只剩下了一层墨色的轮廓。一日最后的余晖从山背后织出一圈微薄的赤金之色,同时也从天边落进缓缓向西的河水里。
两人下到了岸边,点燃河灯,放到水面。
一盏盏亮起的荷花灯随着水流往西而去,柳息风说:“来世托生个好人家。”
李惊浊说:“你真信每盏河灯上都托着一缕亡魂?”
柳息风笑了笑,说:“你的亲人都健在吧。”
李惊浊想了想,说:“嗯。我长到现在,还没有参加过葬礼。”
“你看。”柳息风拿起最后一盏荷花灯,“这是纸做的,我清楚。今天太平镇这一片无数人家,不晓得烧了多少纸钱、纸房子、纸车马,地底下的人真的用得到吗?可能就像你说的,是为了生者好过吧。亡者没有知觉,生者却有追思。亲朋故去,不信他们乘上荷花灯西去,就只能信他们被蛆虫细菌吃了个干净,你觉得,人们愿意信哪个呢?”
李惊浊看着那点点闪烁的河灯,一时讲不出话来。
柳息风将手上那盏荷花灯点亮,送进水中。最后这盏放得最晚,离前面的河灯都很远,孤零零地漂在最末,就像在等待最后一缕跟不上队伍的孤魂。
“吹首曲子吧。”李惊浊忽然说,“你会吹《百鬼夜行抄》吗?”
“没听过。”柳息风说,“你先唱一遍。”
李惊浊轻轻将高潮部分哼了一遍,柳息风听过便吹。
“等等。”李惊浊说,“你吹得不对。”
柳息风蹙眉,说:“不可能。”
李惊浊说:“真的不对。”
柳息风说:“那你再哼一遍。”
李惊浊又哼了一遍,柳息风越听越不对劲,欲言又止。
李惊浊说:“怎么了?”
柳息风说:“你再哼一遍。”
李惊浊不明所以,又哼了一遍。柳息风的神情极度一言难尽,良久,他才委婉道:“你有没有发现,你这三遍哼得,都不太一样?”
李惊浊知道自己唱歌(其实并不止)有一点跑调,所以以往柳息风撺掇他唱歌的时候他都无情拒绝了,可他没想到自己连哼同一首歌都能哼成三遍不一样的,耳根不禁红了起来。
“吹个别的吧。”柳息风忍着笑,捏了捏他发烫的耳垂,好像知道他会脸红,“我想想……《渔光曲》吧。”
夜色中,缓慢的笛声仿佛带着无限缱绻与追忆,与河面上那十来盏星星点点的荷花灯一同飘向忘川……当笛声止在一声绵长的尾音时,最后一盏荷花灯的映出的深红倒影也消失在了河水尽头。
两人慢慢走路回到家,李惊浊关好门窗,说:“明早之前就不出去了。”
柳息风调侃:“小李医生一身正气,头顶唯物主义光辉,何惧门外魑魅魍魉?”
李惊浊笑骂:“门外的可比门里的好对付多了。”又问,“你今晚做什么?还一个人写小说?”
柳息风说:“不写了。我去写封信给余年,那小说要从头改起。”
李惊浊说:“不是之前几天才讲要写完二三部吗?连第一部都要改?”
柳息风“嗯”一声:“心态变了。长篇小说就这一点麻烦,时间跨度比较大,如果想法有了大的变化,就很难跟一开始的时候保持一致。”
李惊浊想了想,说:“我以为作家都是提前规划好所有人物和情节,然后只管一口气写下去就行。”
“不仅是人物和情节的事。你想。”柳息风说,“比如现在有个作者要写爱国主义题材,讲个人为集体的忘我奉献。他预备写五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写到二十万字的时候却突然在身边的各种审查环境中强烈感受到了一种……极权:集体不只可以让个人消失,集体还可以让个人从未存在过。于是他开始怀疑他的集体主义,想要重新歌颂个人主义与自由精神——这个时候,当然,这个作者还是可以继续写,但是写自己也不信的东西就会比较难受。他可以选择难受着写完,也可以选择不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