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归(33)
李滉自习的时间越来越长,十一点半时教室里的灯统统熄灭,他却也不愿离开。他这种盲目的专注给了他一次次的好成绩,可他的心里却越来越空。每当教室沉入黑暗中,他的视线就会下意识地转向北侧的窗台,透过那里,可以看到艺教昼夜不息的灯火——市一的艺术生大多比普通学生更加辛苦。
用和周聿南一起辛苦的方式,李滉能感受到周聿南和他冥冥中的共同存在。他们一起遭受这种乏味和琐碎的折磨,好像他们就聚在了一起,成了并肩前行的朋友。
下霰在绿林这座南方城市并不常见,那天下午,几乎所有教室里的高中生们都涌到了走廊上,在一片朦胧的白色中叽叽喳喳地大声议论着眼前的奇景。这是一次十年难遇的寒潮,十年难遇,也就意味着至少十一年前出现过,李滉并不为此惊讶或感叹,等教室里几乎空了时,他依然坐在原位上静静地复习。
洛磊从隔壁班走来,在门口对李滉喊道:“李滉!出来陪我走会儿!”
李滉微微抬头。洛磊靠在门边,手里拿这个灰扑扑的篮球,是一幅不爱读书的样。洛磊这人,从不好好穿校服,一条黑色校裤被他拿去裁缝店改了又改,原本宽松的、能包住脚踝的九分裤,变成了大街上时髦的窄脚七分裤,底下那圈收脚的弹性边,也被他叫裁缝切了去。
两个少年来到了走廊上,洛磊长吁短叹:“哎,本来打球打的好好的,突然下个雪,也是见了鬼了,从没听过绿林会下雪!”
李滉纠正他:“不是雪,是霰,地理怎么学的?”
“我又不是高一,选了理科哪还用学地理?早还给老师了。”
洛磊笑嘻嘻地犟道。走到廊道的尽头时,他忽然露出个羞涩的笑,对李滉说:“来,陪我去八班门口一趟。”
李滉知道洛磊这是要去看他中意的那个八班女孩。那个八班女孩的长相,是十几岁的少年人口中常说的“清纯动人”。李滉陪洛磊在八班门口蹲点过三四次,洛磊像地下党的接头人似的,总是背朝八班门口,眼睛却调转九十度地觑着门口的来人。李滉没有他那么多顾忌,大大咧咧地往廊道外侧的白墙上一靠,兴致缺缺地看洛磊装模做样。
洛磊说:“她不在座位上呢。去厕所了?”
李滉笑笑,挖苦道:“去女厕所确认下?”
“嘿?要去我也得拉上你,咱俩一起做流氓……”洛磊话音刚落,看到对面走廊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抬手指着他对李滉说:“你看那,那是聿南哥不?”
李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周聿南两只手扒在走廊的矮墙上,正目光散漫地四处望。他人瘦,占的地方也小,挤在一群看霰的高中生里,若非没穿校服,李滉险些发现不了他。
巧合的是,李滉也恰好穿了自己的冷灰色外套,周聿南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二楼的他。两人的视线交汇在一处,七八秒后,周聿南静静地侧过头,任冷风吹起他的刘海,遮挡住他模糊的眼神。
洛磊已经遥遥地跟周聿南打了个招呼,李滉却迟迟没有动静。洛磊推了推他,问道:“好冷淡啊,怎么不打声招呼?”
“没,打招呼又不是非得像你这样晃手。”
李滉说。
洛磊狐疑地上下打量他,问:“我怎么感觉你好像跟聿南哥吵架了……你之前不是老往艺教跑吗?最近也不见你去那儿了。”
李滉装作没听见,转过话题道:“我最近忙,没空去,快盯着你的秦思一去。”
洛磊“哎哟”一声,这时一个长发及背的女孩从廊道另一头走来,正是秦思一。洛磊顿时没心情和李滉聊天,转头状似不经意地开始往那边瞟。
四楼的走廊边,周聿南还未离开,他在那个角落站了七八分钟,面颊和双手被冷风吹得开始发凉。李滉平静地凝视他,将他那张刻薄的侧脸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确实是刻薄。周聿南的鼻梁很高,嘴唇却不丰厚,甚至薄得有些不近人情,因为脸上没肉,侧着四分之三的脸时,左边硬朗的颧骨悄然凸出着,像美术教室里堆放的石膏像。整个地是朱利亚诺·美第奇那类带着斯文气的美男子。
美就是用来亵渎的,越美越要亵渎,否则美就不是美,即使是最纯情的儿童,也天然地具有亵玩蝴蝶或者其他什么美丽事物的冲动。
李滉幻想中的那只手,几乎要触到周聿南那张薄薄的嘴唇。
可就在这时,他却猛地打了个颤,也不知是被冷风吹的,还是被心底骤然冒起的渴望吓到。
周聿南被人叫走了。他本来只是回教室拿一趟复习资料,没必要逗留太久。可能是在昏暗的美术教室呆久了,所以出来吹吹风,可这一吹,就吹得久了点。李滉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等周聿南消失在人群里,他的腿已站得有些酸麻。他拉起衣链,顶到下巴边,两只手塞回法兰绒的口袋里,慢慢地走回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