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风迟日(66)
作者:罗浪
管臨搖瞭搖頭。
不喜讀書、日日飲酒玩樂的世傢子,炎京中有千千萬萬,別指望哪個在如此表象下另藏乾坤。
畢竟,那樣的天底下隻有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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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為清晨間偏僻處幾句私語,應是無人聽得。卻不知是隔院有耳,還是石仲安自己四處張揚,管臨打聽遲傢下落一舉,很快便傳到太學上層某幾隻耳中。
幾日後學諭特來召喚,請管臨前去見太學首任教席,天章閣侍講孫昧。
孫昧早年因在民間興辦州學有方而聞名四野,和宜年間獲衆儒推薦,白衣見天子而得特擢授官。
比起嘔心瀝血摸爬滾打上來的官場中人,孫昧言語少見拿腔拿調,開口慣來寒暄省卻,直入主題。
“管逢疏,坐。”
管臨恭敬揖過禮,便依令坐下。
孫昧仰頭誦道:“昔孟母,斷機以喻廢學;嘆徐母,自縊以警世忠;敬元貞,勵子志萬民同盛而特隱其名——”
管臨一聽此句,倒放下心來,此番被召看來是從另一碼事起。
“且問你,”孫昧平視來,雙目炯炯,“孟母斷機,徐母自縊,都知道。這最後一個元貞勵子,卻是何典?”
“元貞想必是李唐高祖之母元貞皇後?勵子……”管臨規矩答道,“學生才疏不知。”
孫昧意味深長:“我還當是你們琴州臥冰祠考據出的通曉之典呢。”
管臨隻好明知故問道:“此句為肖子平所作?”
孫昧點頭:“正是。你覺如何?”
雖然是自己獻策的推想,但真寫出來要佩服——編還是子平敢編。
管臨試避重就輕:“尊母揚慈之道,子平多年修習,有其獨到見解。”
“我看是拍馬迎合,修習得不錯,”孫昧哼哼一笑,直接點破,“元貞皇後史料中鮮有提及,如何單拎她與二母並論?還不是渲染其異族身份,點明李淵為胡母之子。果然上頭便收瞭這顆馬屁丸,開始起議四處興建尊母祠,連祠名都采納瞭,就叫‘敬貞堂’。”
管臨聽他語含批判,不敢亂接言。
孫昧收笑道:“你這外甥年紀輕輕,才沾朝堂一角,便已深諳鉆營。我且不管你先前是否亦有參與,隻今日告你,你為我太學中學生,凡議論舉諫,都當言之為公,以事論事,切不可絞盡腦汁私揣上意,行此鉆營之舉。”
一語說得管臨汗顏,心下卻對孫昧為官品格油生幾分欽佩。
孫昧見管臨表情如此惶恐,已猜到他多半私下參與瞭幫肖子平擬疏。卻未再繼續嚴辭教訓,轉而語重心長道:“年初閱補試卷時,我尚不知你所出,初讀策論文章便曾驚嘆。一試直入上舍,現又月月私考名列前茅——管逢疏,你可知此路正通向何方?”
管臨一臉惶恐茫然。
“明年上舍試,前列者無須經禮部試、殿試,可直接拜官。以你才學潛質,若能沿此路直升不會令人驚訝,然而――”孫昧神情肅厲,擡指猛敲一下書案,“如此捷徑,更易迷失本心。雖之前未與你面談過,學生性情心志,都可在文章字裡行間窺得一清二楚。我早看好你具方正之品,賢臣之能,斷不可一入此間便走瞭歧途,令我失望。”
初見交談,就得摯語勉勵至此,管臨心生感動,誠拜道:“學生定謹記學博教誨。”
孫昧一通先聲奪人,但見管臨被教訓得臉一陣紅一陣白,當頭棒喝有些警示效果,神色轉而慢慢溫和下來。
“聽說你在學中四處打探遲傢姊弟下落?”
該來的還是來瞭。
管臨誠答:“是。問過石仲安。”
“何人令你打聽?”
“學生與遲傢姊弟為故識,多年未見,自己要打聽的。”
“故識?”孫昧想瞭想,試著推算出淵源,“你在琴州時見過遲學士一傢?”
“是。與竹西君之子在同一塾間讀書上課。”
“遲階在琴州讀書上課?!”孫昧似揪住瞭天大漏洞般,連聲調都瞬間驚高瞭幾分。
管臨全身微不可察地顫瞭顫,這似乎還是來京後第一次,聽人主動說出這個名字。
他擡起頭,從孫昧臉上看到一幅似樂非樂、因知根知底而顯得難以置信的表情。不由得也跟著微笑起來:“原本對書是聽來催眠,燒著下飯的。後遇一良師,苦口婆心追著教,總算讀瞭些。”
怎麼就順便把自己也誇瞭?
“哈哈,”孫昧別有瞭然,“那小子我是看著他長大的,自小作天作地無所不能,惟獨不讀書。難得離開炎京後倒還收斂頑性,務起正道來瞭?”說著難免想起後續種種,沉默良久,終轉為一聲喟嘆,“隻可惜風卿兄……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