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风迟日(440)
作者:罗浪
面目尚未清晰顯現,身姿步態先一步躍入眼簾,繁麗的裙擺被冷風蕩起一疊,顧不上這初冬屋外寒峭,一隻僅趿著絲履的赤|祼玉足已急切邁出,足腕上舞鈴金鋜碰撞作響,偌大一個鏨花鏤雕兀然刺目。
一隻仙鶴。
———
遲階拍榻而起!
那一身牢實的縛綁松斷如同無物,湧血四濺,反將珊蠻驚得皺起眉頭。
“你不要亂掙,按我佈置的來,把毒血放凈,”珊蠻神色不悅,卻立刻出手去幫止過於急流的湧血,“你雖是個孽種,我還沒想要你命。”
揭來見午之亂始末,語氣是這般的輕描淡寫不以為意,遲階望著這珊蠻隻一味關心自己傷勢的專註神色,半晌,跌坐回榻上,深嘆一氣。
這幾個鳥人當年各懷心思陰謀詭算,導致大炎動蕩凋敝民不聊生,她正是見午之亂的罪魁幫兇之一,該當萬人唾棄千夫所指!
可在她天降橫禍遭遇悲慘的朗格日族人看來,這炎漢之殤卻算得瞭什麼,於他們有半點榮辱關聯、是非之別?
“後來呢?”遲階抽回手臂,自己點瞭穴止血,往後一撤,本能抗拒她救助自己,“周瀾沒發現是你姐妹二人搞的鬼?管……”說及這個姓氏,仍讓他分外胸悶,“……管正軒也必然知道被你妹賣瞭。”
不言明也罷,一提出這名字,珊蠻也沒心思跟他較勁瞭,放下手擡頭怒言:“他如何不知?他當然知道!不過是色膽迷天,一條道走到黑,死不悔改,恬不知恥。”
遲階在陵州私庫周迨遺下的案牘中,隻看到瞭管正軒的通賀鐵證,卻哪猜得背後是這樣一層層隱秘內情。
都知道那大才子晚年風流放蕩,續弦瞭個花魁留下遺腹子,也隻當是仕途失意發妻亡逝後,隨心所欲,置聲名清譽於身外瞭。誰曾知原來其人一貫喪倫敗行,打年輕時就色迷心竅,失之大節,把柄落於人手,從此再無可回頭……
“但可笑的是,事後周瀾一怒之下殺瞭多少人洩憤,卻竟然從來沒有懷疑過姓管的,”珊蠻苦澀嗤笑,“姓管的又明知道是小蓮騙走消息交給莫韉人,卻竟也未怨她恨她,還幫她掩蓋種種可疑行跡,尊重她的‘翁主’身份,甚至為瞭她,繼續為周瀾傳訊賣命,一直到死。”
“我後因屢次去找小蓮,不慎被人認出,被抓回陵州,周瀾要綁我還給那老頭子部落洩憤。小蓮不知用什麼法子,買通瞭獄衛,把我救出,命我遠遠離開賀地,再也不要回來。”
“我再次勸她一起走,她卻搖頭,說她的事還沒有辦完。”
“我問她:你明知道繼續留下來,你的一生都完瞭,你為什麼非要這樣作踐自己?她說,姐姐,我們從離開朗格日山的那一天就已經完瞭,哪還由得擺脫?”
“別再提朗格日山,忘記雲膽玉魄,我們就不能像阿媽期望的那樣,我們兩個人,平平常常過一生嗎?”
“小蓮剝去衣衫,示出身上一條條慘烈的疤痕,反問我:晝那,如果你想平平常常過一生,為何沒有按阿媽的指示,廢掉自己的魄脈,無情無恨,做一個永遠忘記自己是朗格日血脈的普通人?”
“魄脈連通子宮,長大後我們才漸漸明白,阿媽當年的囑咐,其實就是教我們終生都不要再生子傳魄,一旦被人發現魄脈遺傳的關竅,我們定會淪為多少惡人爭奪的獵物,陷入永無天日的蹂|躪折磨。”
“其實,我早在被送往部落途中就已經自廢瞭,怕她知道心疼我,才特學瞭個法掩去瘡疤。”
“可我當時年輕氣盛,被她如此質問,偏偏不說。我回吼她:我的命,我的情,我的恨,全全掌握在自己手上,何須靠如此來瞭斷?”
“小蓮淒笑說:姐姐,今世托生如此,我們還有的選嗎?”
“我一時憤惱沖頂,奪來她的匕首,斜拉過臉頰——我告訴她:有的選。沒有瞭美貌,沒有瞭誘惑,我晝那從此隻有純純粹粹幹幹凈凈的一顆心!誰看見它,誰把它摘走,我沒得選嗎?”
“小蓮這才被嚇到,她哭得泣不成聲,最後抱住我說:姐姐,你等我,你等我幾年。等我把事情做完。”
遲階重新打量她瘡痍縱橫的可怖面容,料不到竟是她自己所為,心中別樣震悚,不禁追問,“等到瞭嗎?”
“我等瞭四十年。”
晝那仰頭大笑,無聲笑瞭很久。她的眼眸幹涸,即使笑到岔氣,也擠不出一滴眼淚瞭。
“她騙瞭我。她是攪動瞭乾坤,卻也葬送瞭自己。她對那個男人動瞭真情,與他糾纏拉扯瞭足足二十餘年,直到他一無所有被趕出炎京。連周瀾父子都認為他們二人已毫無可用之處,放她離開陵州,任她自生自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