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军行(50)
作者:风途石头
玉輪不滿,乃是月圓前夕,幽為鬼,左木右鬼為槐——“中秋節前夕,槐樹下見。”
奉江如約而至。
他順著土坡走下,朝小公子走去。越走近,那調子聽得越清楚,奉江也乃永平人士,一下就聽出這是京中小童在中秋時常唱的童謠,隻是小公子沒有唱詞,隻是輕輕地哼著調子,又把那調子放慢瞭許多,本是天真爛漫的童瑤,在此情此景之下,顯得分外幽遠悲涼。
奉江停在小公子三步外,也走進大槐樹的籠罩之下,即至滿月,今晚的月光尤其清亮,流水般的月光從樹葉的縫隙裡打下清幽的顏色,落在監軍的銀甲上,好似玉屑落於肩頭,他身後披風隨風作響,小公子停瞭哼唱,轉過頭來看著他,清淺地笑瞭一下。
夜色之中他的眸光如剪水,好似八萬裡月華流瀉而下,通通傾進瞭他眼底。
奉江心弦一動,小公子說:“監軍坐吧,得監軍桂花酒,當有還禮,從君身無長物,邀監軍同飲,此地寒涼,但得朗月清輝,算不得寒酸。”
奉江這才發現小公子身邊擺著自己送予的那壇酒,旁邊置著兩個小盞。奉江不語,在一側坐下,小公子為兩人斟滿,酒聲叮咚,醇香四溢,瓊漿清亮,小公子把酒盞遞予監軍,待奉江接過,自己便仰頭,一飲而盡。
小公子袖口處露出一截腕子,早先奉江看到的那些傷痕已經褪去瞭,在月光的照耀下,小公子的手腕如白玉般,他本人亦是明透清雅,美玉般無暇。
奉江也擡手飲酒,目光卻一直落在小公子的側影上,他眉目寡淡,精致的五官全無一絲外露的情緒,此情此景之下,叫人覺得他就要飄然飛仙,隔絕人世瞭。
明明本是這般高貴淡雅、世間無雙的人物。
奉江聯想到他際遇,心頭一陣壓抑,他一直擔心他傷勢,卻不好問起,小公子虎口處拿著酒盞,將手輕輕置於膝上,轉頭看瞭奉江一眼,目光又轉向天上月,說:“懷安酒肆的桂花釀,一年隻出一回,遍尋京中,無一傢酒肆的桂花酒可出其右。”
小公子淺淡地笑瞭一下,說:“昔日我傢權勢滔天,每每懷安酒肆剛開壇,我傢傢丁便將這酒包圓瞭,最多時,也隻給酒肆留下三四壇。”
奉江安靜地聽他講話,小公子今日與往日不同,周身風采氣度,更似少年風華的宴從君。
從君收回目光,轉向奉江,說:“其實隻因我口味刁鉆,隻喝得慣他傢的桂花酒,我阿哥寵我無度,又為人跋扈,才鬧出這等事來。”
“後來不知怎的,這桂花酒在朝中官員之中,就成瞭權勢的象征,時日久瞭,懷安酒肆每次開壇,不待我傢中人去采買,便親自送上門來。”從君淡淡地說,“傢中官員拜謁不斷,有一回,傢父賞瞭一個官員一壇桂花酒,喜得那人跪地磕瞭三個響頭。”
“懷安酒貴。此事非我所願,卻因我而起。”小公子擡起頭,“自那以後,我再不喝桂花酒。”
奉江沉默不語,他當自己無意間碰瞭小公子痛處,更不知如何是好。
何況,宴從巒是奉江親手擒住的,小公子今日提及這個,想必是想起他來瞭。
當日在大殿之中,小公子與奉江打瞭個照面,亦是目不斜視,雖未仔細端詳,心中也當有印象,過瞭這許久,想必也想起來瞭。
小公子話罷,又為自己與監軍斟瞭一杯,他看著酒壇,輕輕說:“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傢。”
“對不起。”沉默少頃,奉江說。
從君淺淺地笑瞭一下:“監軍無需道歉,我有感而發罷瞭。”
可奉江覺得自己不是為此事抱歉,甚至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這句對不起,還不待奉江再度張口,從君搶白道:“我不怨你,忠君衛國,乃是本分,我不怨任何人,不忠不孝的,是我。”
奉江一把攥住瞭小公子放在酒壇上的左手。
小公子沒有躲開,也沒有任何反應,由著他攥著,仰頭飲盡方才斟好的那盞酒,口中輕輕吟道:“昔年桂酒冠京都,十尺城門百裡孤,星河無意朱門改,明月猶照蒼頭奴……”
小公子眸如秋水,直視玉輪,又一陣風吹過,小公子的身子越發涼瞭,叫奉江覺得手心裡的這隻手好似一塊捂不暖的冷玉。
小公子收回目光,轉向奉江,說:“謝監軍願聽我胡言,酒是美酒,從君謝過瞭,明日還要趕路,從君失陪瞭。”
小公子說著抽出手,站瞭起來,撣瞭撣長衫,酒壇和酒盞在地上歪歪倒倒,錯身而過時奉江抓住瞭從君的手腕,他眸色深沉如海,仍是一派沉默,少頃,他轉到小公子正面,不出一言地解下自己披風披在他身上,為他系好。從君靜靜地看著奉江的眉眼,亦是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