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行x张居正】风霜摇落(12)
作者:带明第一炼金师
我记得他在文渊阁堆砌如山的奏折前凝神细思的模样,姿态依旧雅正,微蹙着眉,看到我后便徐徐舒展开,亲切地唤我汝默,笑容疲惫又清澈。我记得他牵着尚未践祚的帝王慢慢走过高耸宫墙间的小道,稚子轻声叫着先生,他欣慰地点头。我也记得他提及新政时眼里漾起的星光,言辞间俱是对未来的渴盼。
是时天下书院四起,聚徒讲学日益风盛。
“无父无君非弑父弑君……”阅完一叠书信后,他陷入了沉默,良久才对着哆哆嗦嗦站在堂下的下属道:“国家以经术作人,如果能体认经书,便是讲明学问,又何必别标门户,聚党空谈!”
我看着他的样子,突然觉得很陌生。他的眼神让我害怕,在烛光中闪着森冷的光,淋漓杀意尽显。
后来我听说,泰州学派领头人何心隐被杖毙在了狱里。
他承认他做了一个十分愚蠢的决定,却也别无他法。触底即弹,笔墨永远不会断,于是千言万语彙成刀刀剜心剔骨的利刃,狠戾地扎在他自己身上。
满城风雨,他的血,似乎流也流不尽。而夺情之后,他的泪却像是枯竭了。
当年他的身体一直不好,还有胃病,经常是疼得蜷在椅子上大口喘气,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晕开在案上铺开的卷轴上。
“休息一下吧。”我把热水推到他面前。
他冷汗浸湿的手里还紧捏笔杆,另一只手接过,细呷了一口,皲裂的唇好像恢複了一丝血色,颤声道:“汝默,我没有时间了。”
“师相,您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
“我没有时间了。”他反複念叨着。
后来有一天,他突然问我:“知道我为什麽要教你这些吗?”
墨香随着横竖撇捺的勾画在狭小的书房中蔓开,我在一旁给他研墨,很诚实地道:“学生愚钝。”
他淡然笑笑,“无妨。”
“别无他求也不计毁誉,惟愿皇上千秋鼎盛,国祚永繁昌,黎民意尽安。”他说的很慢很慢,却很清晰。
后来我可以回答了,但早已物是人非,数十光景宛若空花阳焰。
终是人亡政息,镜花一场空。
“汝默你别哭啊,”他不知所措,有些笨拙地给我擦眼泪,“我……”
“师相。”抱了好一会儿也不愿松手,我只是这样唤他。
“我在这里。”他擡起的手停了片刻,轻轻回抱住我。
……
长洲
在给店家数目可观的封口费后,我们到家了。
只是我悬着的一颗心始终不能放下,有钱能使鬼推磨,却猜不透也踅不了人心。微笑的面皮下,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也许在山西土财主张凤盘面前是小巫见大巫,可我家在长洲也算大户人家,当个地头蛇绰绰有余。
家人们早就搬去新宅,所以这里虽然一应俱全却冷冷清清。
我们都是动手能力很强的人,把家里收拾得妥贴温馨。我甚至还在院子里开了几片菜地,完工后,我叉着腰看老家旧宅,满意至极。
“师相,听戏吗?我明天请个班子来。”我搬了把椅子往院里一坐,批完文书就托着下巴看他给菜园浇水。
幸福好像漂浮在云端,真实又虚幻。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想听《鸣凤记》。”他用手背蜻蜓点水般擦了擦额头的汗,眉眼弯弯。
“有泥,”我用拇指揩了把他的脸,拭去那一小块泥点,“也不注意些。”
闻言,他把手上剩下的泥往我脸上一抹,然后飞快跑开了。
真是幼稚。看着他诡计得逞般回头朝我笑,我又好气又好笑。
这天,我突然想起件事,算算看,某人已经服阙,于是简单收拾收拾自己就提着袋橘子出门了。
一大早熟练地雇了辆车赶路,我终于看到那扇雕着栩栩如生的飞鸟和吉辞的大红门。
“王元驭,王元驭。”
敲了几十下门,直到嗓子都快冒烟了,手也生疼,仍是一片死寂。
不会真死了吧……我气沉丹田起势,中气十足地吼了一嗓子,“王喜鹊!”
终于,门缝掀开露出个圆脑袋,不满囔道:“大胆,何人扰我清净!”
我把橘子提到他跟前晃了晃,“在家闷傻了是吧。”
“瑶泉,你怎麽来了?”
我不要脸地来了一句,“太久不见甚是想念,专程回家看看你。”
他感动到眼泛泪花,连忙握住我的手,“瑶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