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塔纳托斯奉上花束(4)
作者:月既白
曲南山有些嗔怪:“不是让你们先吃吗?”
“刚才不饿,现在正好饿了。”黄梅英从沾满油光的褪皮铁锅中盛满一碗的白粥。
曲南山大拇指按着上沿,四指抵住凸出来一圆圈的碗底,热气腾腾往上冒,趁着手指还能忍受,曲南山把它放到红漆木桌上又去接黄梅英手里的两碗。
四方红漆木桌上了年头,桌面划满小刀的刻痕,有些地方的红漆被人扣去秃噜出黄木,指甲从裸露的边缘轻轻一刮,指缝就多出里黏糊糊的红色粉末。
黄梅英以前说过,这是曲南山的父亲小时候调皮故意搞的破坏,暴脾气的爷爷没少扇他巴掌。
“正良……放学了?”曲胜刚慈爱地笑着。
曲南山手里的勺子搅动白粥,时不时发出铁勺剐蹭瓷碗碗底的声音。
被切成小片的青菜混在白粥里,像翡翠嵌在白玉盘上,曲南山低头喝了两口,曲胜刚仍然热切地注视他,让他忽略不得。
“嗯!”孝顺的曲南山再次扮演了孝顺的儿子,“放学了。”
逐渐衰老的曲胜刚正在承受因享有过年轻岁月而应偿还的代价,虽然他的年轻岁月依然和现在一样是在操劳、穷苦和离别中度过的。
黄梅英把勺子举在曲胜刚嘴边,嘴里发出一声哄孩子的“啊”:“来,胜刚,张嘴 。”
遗忘和癡傻是命运回给苦命人的馈赠,曲胜刚不必再为不成器的儿子哭泣,也不用再强撑脊梁做妻子和孙子的顶梁柱,他的身体是老人,灵魂回归孩子。
曲南山迫不及待的想逃离在一声声“正良”的诅咒里,濒临嘴边的实话脱口成了“快吃饭吧”。
祖孙三人的晚餐就是一锅加了青菜的白粥,夏天夜晚的蚊虫格外多,在耳边嗡嗡叫个不停。
滚热的白粥咽入喉咙,曲南山不知道疼热似的一勺勺麻木地往嘴里送,他觉得自己像庙里的佛像被摆在底座上,和尚每天都在他面前念经,但佛像究竟愿不愿意听没人在乎,因为他不会说话。会说话的和尚是他的代言人,和尚觉得他喜爱信徒念诵佛经,于是他得听着。
曲正良就是在曲胜刚记忆错乱时的经书。
夏夜的凉风是大自然对人的恩赐,风一吹,空气中的灼热没了,喧嚣和沉闷也短暂的一扫而空。
曲胜刚吃完就吵着要回房间睡觉,曲南山和黄梅英搀扶曲胜刚的胳膊把他送回里屋躺下。
曲胜刚睡得很快,黄梅英重新坐回院里的躺椅,晃起线头脱线的蒲扇驱蚊赶虫。
蒲扇摇啊摇,童年慢悠悠回家了。
曲南山的童年,奶奶的童年,都回家了。
黄梅英在凉风和石榴花影中缓缓闭眼,她的睡容安宁平和,曲南山在她皱纹横生的枯黄脸上看出了新生婴儿的纯洁。
于是他生出了一种罪恶的错觉,这一觉将会无比漫长,像婴儿一样的老人肉身会在细菌贪婪的侵略下变成氧化的苹果,灵魂则会回归父母的怀抱。
曲南山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住了,蒲扇脱手掉在地上。
下一秒他就笑了,为自己这个荒诞的想法感到滑稽。他的奶奶身体尚且健康,他的身体从出生起就是朽木,他肯定会走在黄梅英前头。
曲南山弯腰捡扇的空当黄梅英就醒了,她盯着悄然爬上屋顶的弯月繁星,有片刻茫然在眼里划过。
曲南山轻声开口:“奶奶,回屋睡吧。”
“再等等。”黄梅英的笑音像磨砂纸折叠摩擦发出的声音。
黄梅英抚上曲南山乌黑的软发,掰着指头算日子,“下个月该取药了吧?”
曲南山点头,上半身趴在黄梅英怀里抱着她,闷着一口气:“我不想去。”
“为什麽?生病就得吃药啊。”黄梅英看着他,语气温和而担忧,轻轻拍了拍他单薄的后背,“又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没有……”曲南山喃喃重複,眼眸闪过黯淡阴影,“又没什麽用。”
后半句的声音羽毛落地一样又轻又低,黄梅英的听力不如年轻人灵敏,自然没听到那一句。
“我刚才随便说的,”曲南山从黄梅英怀里退出来的时候扬起笑脸,“我肯定得去,保命要紧嘛。”
黄梅英捏了捏他秀挺的鼻尖,笑骂:“调皮。”
隔壁的闹腾声穿墙而来,满是年轻的活力,这才是十八岁该有的样子。
曲南山小声抱怨:“好吵。”
黄梅英倒是笑得很开心,以长辈的慈善对这户新搬来的未曾谋面的邻居小辈萌生天然的包容。
“新搬来的年轻人?”
曲南山点头:“好像是一对姐弟,看上去很有钱,不知道为什麽会来村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