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雀西来(2)
作者:引剑风生
师家是个大家族,聚居在这座名为“鼓山”的地方,旧竹庄上住的都是本家人,近百户,“青雀西来”是庄上一座不起眼的宅子,三间两厢二层楼,前后天井,前堂□□,前堂是对朝堂结构,四披水檐天井下是坍池,天井上是跑马楼,四面相通可跑马,小姐闺房与绣楼就在跑马楼上。
林颂极少被允许离开“青雀西来”,多数时间他都只能坐在窗边,透过宝葫芦窗格看旧竹庄上来往的行人,四季变换,借此打发时间。惊蛰那天,“青雀西来”的铜门环被扣响,老阿妈上楼来请他,说老宅来了人,要接他去见老太爷。他从木雕窗往下看,外面阴雨晦冥,七八个仆从擡着一顶小轿子在等着他。
老宅是一座七进的大院,参天的古树亭亭如盖长青不败,积雨云似的笼罩在老宅上方,夏凉冬阴寒,四季不暖。外姓人是无权进到老宅里的。林颂随父姓,当然算外姓人,可他又流着师家的血,生下来就在旧竹庄养着,所以得到额外的恩赏。第一次回老宅是在八岁那年,随母亲回来祭祖,如现下一样,走过遮天蔽日的树荫,阴冷萧索的风透过皮肉在骨头上刮。不同的是,那时有母亲牵着他。
正堂门扉紧闭,上雕双凤朝阳,松鹤长春,他站在门口,踌躇不前,老阿妈在他身后轻轻推了一把,催促道:“去呀。”
他跌进墨一样浓重的黑暗里。门在他身后合上了。
屋内寥寥几颗灯豆,冥眗亡见,他伏拜在地。敛声屏息,身前是沉重迟缓的呼吸声。老太爷问话,他木然地回答。燃烧的沉香浓烈到呛人,屋内压抑沉闷,跟记忆里的一样。
“起来吧。”像是完成了一场规训,老太爷慈悲地赦免了他。他立起腰,仍跪着,目光低垂,落在被白蚁蛀咬的太师椅椅角。余光瞥见老太爷干瘦如柴的手指上戴着贵重古老的戒指,戒圈上缠绕的红线已经褪色,戒面的翡翠色泽仍如当年一般青翠,但从老太爷身上散发出来的陈腐发酸的气味比八年前的更令人反胃。
老太爷的手不再放在椅子把上,擡起来,又落下,落在一块锦绸上。锦绸包裹着一具年轻丰腴的身体。
他终于发现老太爷腿上坐了个人,二十出头,锦衣长衫,软弱地倚在老太爷怀里,烟视媚行,那股入骨的媚俗让林颂不由得失魂落魄,他眼看着那枚青翠的戒指没入华衣之下,那年轻人顿时眉目生春,呻唤声仿佛鸦片燃烧时的迷烟,虚虚渺渺,让人目眩神迷。
一老一少,老迈与青春,沉沉暮气与勃勃生机,在他眼前成就一幅诡豔的画卷。
他被烫到似的别开眼,惶然垂首,不敢再看。
“去吧。”老太爷语速快起来,不似先前镇定。
如同赦令。
他逃似的出了那间屋子,稀稀落落的阳光透过繁密的树叶落在他身上也带不来任何暖意,院子里空无一人,不知哪里去了,他浑浑噩噩地乱走,穿过月洞门后不留神踢到个坛子,“哐当”一声,响亮得很,将他一下惊醒,坛子花纹古朴,坛中积有淤泥,泥中有几片腐烂的碎骨片,让他莫名觉得阴寒。
院子内空无一人,地上陈放着许多老旧器物,爬满青鏽的钱币、缺口的瓷瓶,堆在一起,像一座座小坟冢。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下来,光柱中细小的灰尘翻滚,老宅大半都在树荫下,唯有这一小处,天光劈开幽暝,光与暗在此分际。
坟冢旁突兀地堆着七八个装牲畜的灯笼形圆框六角底篾笼,里头有活物,蜷缩着,看上去不像寻常猫狗,他鬼使神差地走上前,透过菱形篾线,他看清了里头的东西——是个人,双手被缚,头发蓬乱,灰头土脸,一双眼澄澈干净,没有人的情绪在里头,更像动物的眼睛,既不兇恶,也不讨好,只是静静地望过来,仿佛日照下岑寂清透的一汪水。
他一时间被迷住了,讷讷无言,无措地与那双眼睛对视,直到搭在笼口的手指覆上温热才如梦初醒,见一只手正覆在自己的手背上,吓了一跳,一惊一吓跌坐在地,眼睁睁看着篾笼倒地,里头的人爬出来。
远处一声惊叫,他扭头,看到老阿妈攥着围裙嚎,外面的人听到动静,蜂拥而入,老阿妈见到有人来,胆气顿时壮了,扑到他身上几乎哭断肠,一口一个祖宗,一口一个心肝,显然是先前没找到他,以为丢了,被吓得不轻。老阿妈身后跟着老宅的管家,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人,斯斯文文地戴着玳瑁眼镜,说怪我,北边出了事,刚调了些人过去,没守好小少爷。
话说到这份上,老阿妈再兴师问罪就落了下乘,只好拽着他就走,其他人沖着篾笼去了,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带起一阵风,风里有湿润的土腥气。他扭头往后瞧,看到仆从将那个年轻人团团围住,把他又一次关回牢笼里,似是察觉到在被人打量,年轻人有所感应似的擡眼,目光越过重重的人,再次与他碰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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