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水(5)
作者:昼长川
“后来呢。”
“……啊?” 这问题问得猝不及防,张云岫愣了一下。
“后来呢,那个人。”
“后来啊……”张云岫回忆着,“他找到了一栋能打开单元门的楼,进去了,里面很暖和,睡了很舒服的一觉呢……”
惊觉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张云岫赶紧收声。
“你就怎么知道他睡了很舒服的一觉?”黄思源的疑惑已经被高高挑起。
“嗐,这个啊,当然是编的啊……反正他进楼道了嘛,冷天儿的肯定冻不着了……”张云岫打个马虎眼,想把话题就此揭过。
黄思源却不依不饶起来了:“再后来呢。”
“……没有再后来了啊……他应该已经找到自己的容身之所了吧,至少冬天可以安稳睡在一张小床上……”
黄思源又不说话了。
有时候张云岫觉得这人挺怪的,忽然向你开启一段话题,又在中段抓住无关紧要的部分穷追猛打,最后在不该断开的地方戛然而止。
只能说聊得很有水准,很有深度。
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张云岫在兜里翻找片刻,转头看向黄思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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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新苦
对方神情放松,表情放空,遥望虚无,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月色明亮。
张云岫捕捉到了他脸上很多细小的血迹。
“喏,”他把找到的湿巾往对方身上一拍,“把你脸擦擦吧哥,别每天整得自己像个土匪。”
黄思源回转头,用和上次说完他名字那时一样的眼神,看了张云岫一眼。
“谢谢。”语调依旧是淡的,不过总算是有了些许起伏。
张云岫安静看向月光下翻着浅浅粼光的河道,银色的亮影翻涌,萤火一样闪烁。
那天晚上两人并排坐着,天南海北地聊了个尽兴。
张云岫不去问黄思源为什么又添了新伤。
黄思源也没再想对方为何非找到他不可。
月遥远而安静地照着,见证着这块儿被人遗忘的角落里,交流安闲愉快的两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到周围楼宇里住户的灯光都稀落,到远方的钟楼不再敲响,二人齐齐抬胳膊看,才惊觉已经过去了将近四个小时。
“靠,十一点多了!”张云岫噌放下袖子,“妈呀赶快走。”
“怎么了?”
“不走今天晚上等着盖西风入眠吧——”张云岫跑得飞快,不忘抓起黄思源的手腕,两人直接从干涸的河道跑到了河对岸。
半身多高的河道同石栏的距离,张云岫如法炮制,伸胳膊一撑翻上去。
黄思源紧跟着就上来了。
“明儿见吧兄弟,太晚了我进不去门了。”
“你家在哪?”
“……看见那个最高的楼没?四楼!”
“行。”
“对了,”张云岫忽然回过头看他。
黄思源:“?”
“这么晚了,你注意点儿自己安全啊。”张云岫说完这句,整个人像上次那般,追风而去。
声音散在风里,黄思源看见了那双即便在昏暗路灯下也依旧不失碎光的眼。
黄思源开始往来路的反方向走。
路灯变幻着角度,他的影子被拉长又变短。
他越走越快,最后也开始在夜色中奔跑。
身影隐匿进了一片城中村中。
破败的小巷里一片昏黑,只有月光撒下朦胧的静影,让人不至于在黑暗中和自己的目的地背道而驰。
黄思源借着月色闪避开好几处散发着令人作呕气息的臭水坑,一路贴墙而过,像敏捷而机警的小鼠。
“吱嘎——”手指轻触木门,门长长一声叹息,又是没锁。
“……爸……”黄思源放缓脚步进屋,轻轻喊了一句。
无人应答。
一不小心,脚踢上了个空啤酒瓶,瓶子倒地,涌出酒液的同时向前翻滚。
黄思源轻手轻脚走到墙边把灯打开,就听见卧室里平地一声呼噜炸起。
又很快安静下来。
接着又是一声——
黄思源面不改色,走到卧室门口把门关上了。
混浊的灯光照亮整间屋子,地上散落着十几个玻璃瓶和易拉罐,有烧尽的烟泡在所剩无几的不明液体里,在其间浮浮沉沉。
黄思源寻了个塑料袋来,把能换钱的都选出来扔进去,不能换的直接拿到外面扔掉。
接着又是一遍拖,一遍扫……
重复完和昨日毫无二致的工作内容,黄思源抖抖裤脚粘上的液渍,轻喘口气。
关掉灯,走进另间卧室里。
台灯亮,一同被映亮的是房间里糊了半墙的旧报纸和上面贴着的一些手工折纸。
黄思源照例先给窗台边那盆街上挖来的小花供水,再把窗户里层外层都擦拭一遍,把垂在一边的窗帘另一端给挂好,最后扔掉书包换下衣服躺到床上,墙皮剥落的天花板影像在视线中模模糊糊。
台灯的光也是浊黄,朦胧了房间里的一切。
在什么都看着模模糊糊的氛围里,却分外让人舒坦。
随意从包里抽出边角已经打卷了的政治书,黄思源漫不经心地翻看着,最终扔了书,把床边的半条被揪过来卷身上,整个人松懈下来。
窗外是漆黑的夜,屋中是安静的空气和沾着点儿潮气的被褥。
黄思源一直披着被子干坐着。
久到僵冷的被子已沾上体温,变得温暖柔软。
黄思源起身灭了灯,把被重新裹回身上。
月光穿透黑暗,和破了洞的“窗帘”。
朦胧,隐约。
黄思源侧过脸,就有光洒进一只眼。
只有这个时候,才最让他放松。
也最让他安心。
……
震天响的马桶抽水声从房间隔壁传来,黄思源猛地睁开眼时,世界已经重归于宁静。
墙上因潮气已经微微开裂的挂钟顽强地运行着,时针已经走到八还多一点儿。
噫,迟到了。
内心为自己睡过油小小震撼一把,黄思源把软成一滩的书包从地上扯起来,轻轻推开门。
那个酗酒的还没醒,搁屋里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年。
走出家门,黄思源把门虚掩上,踏上被错杂建筑分割得斑驳的日光,往最亮的地方行进。
迟到了,但黄思源并不急切。
初冬的阳光打上脸,他嘴角还含着抹笑意。
昨天那夜绝对是他这么多年来为数不多的一场好眠,没有突如其来的惊扰,也没有让人沉郁的噩梦。
像一场虚幻的影。
“嗯?小伙子,今天你们年级组不上课吧?你看清楚点儿,这是周日!”
一路走到学校,黄思源还在搓着冻得微僵的指尖,听门卫大叔一顿输出。
轮到他也懵了:“……啊??”
屋子里坐着的另个门卫大叔一指墙上的电子钟:“仔不是邹日啊!(这不是周日吗)”
黄思源盯了那个表几秒钟,终于扶额退出校门,终结这场闹剧。
意识到自己绝对走错后,黄思源不多逗留,抄着包就往家返。
于他而言,学校周边其实是最不安全的地方。
那些个要债的随时会找到自己头上。
哪怕那些和自己毫无瓜葛。
早晨天气晴好,一路往家返,迎面撞上沿湖慢跑的张云岫。
张云岫上下看看他:“……你这是……上学来了?”
黄思源缓缓点头。
“那……”张云岫不确定地再看一眼,抽手又看眼手机,“……祝你……快乐?”
黄思源笑了。
这人总是秉持包容态度,发现错了不说,认为不对也不说。
两人碰了一面,就此别过。
张云岫没想到自己早晨还看着好端端的人,傍晚就瘫在了公寓铁栅门口。
傍晚出去扔垃圾时候他人都惊了:“我去……”
黄思源有气无力抬脑袋瞅了他一眼。
“咳咳咳……好看不……朕多少年打下的江山呢……”
说来也点儿背,家里那货下午醉醺醺回来倒头就睡,当时倒也没什么,只可惜一帮人在那货回来后不久火速上门,拖走了一无所知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