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水(19)
作者:昼长川
跳转着,忽而想到了那本在张云岫家看到的书。
当时在看到书名的时候,黄思源是有些意外的。
他还记得书中那段无疾而终的遗憾感情。
像窗外势头正猛烈的大雨。
宣泄着自己的轰轰烈烈,后以愈渐减弱而消逝。
留下终究会蒸发升腾的潮湿。
黄思源恍然觉察着,有些情感真的可以与环境共通。
蓦地把头扭向窗外,在阴沉的天幕中,他看到了自己怔忡的脸。
大雨从两点多一直下到傍晚,依旧没有停歇的意思。
四点多的时候,天色终于黑到了一个不得不打开灯的地步,灯一亮的瞬间,一帮人跟前十多年都活在潮湿阴暗土壤里的鼠妇一样,纷纷遮头蒙眼。
季春也终不是日落最晚的时候。
况雨天本就给外界加了一层“天黑buff”,傍晚基本就是全黑了。
还有四十来分钟放学,徐佑几人却已把东西收拾服帖,用以盖头的桌套也准备就绪,书包拉好搁在脚边,桌子收拾好束之高阁,此刻手里正来回扽着桌套,大马金刀靠进椅子里,转脸和别人唠着闲嗑,蓄势待发。
还有的人直到灯打开后才慢吞吞掏出笔来在纸上写写划划。
说话的倒是占了大半成。
一切都寻常地向着“四十分钟后放学”这个既定的结局发展着。
惊雷频频炸起,倒也正了“春天第一场雨”这名分。
忽听一声闷闷的爆鸣。
几排灯管瞬间熄灭,带走了光明,也带走了喧嚣的人声。
教室被迫沉进了一片昏黑的世界。
重回黑暗,“鼠妇”狂欢。
吴濂终于搁下手机,胖乎乎的脸露出一个邪气的笑,显出几分滑稽:“停电了啊——是不是意味着——要放学了?”
商宇赫一条腿迈在过道里,另一条安生在桌下,这是个能直接起身拎包就走的姿势:“乃必(一定)哇,不然让你搁这儿真当鼠妇啊。”
吴濂哈哈大笑,知道夜自习无望,回家在即,方言都往外飙:“乃还挺坷梁的,着家玩儿哇才喜人了!(那还挺别扭的,回家玩才让人稀罕呢)”
后门嘎吱一声响,淹没在一声惊起的雷中。
“说什么呢,吴濂。”
班主任波澜不惊的声音跟在雷声后响起。
吴濂正要继续的粗犷声音一顿,人像被卡了脖子的鸡,直愣愣看着班主任。
班主任却不再计较,毕竟于她而言,此时也是回家为大:“那边不知道是哪被劈中了,反正一时半会儿是修不好——现在放学,作业可以先不拿了,你们赶紧走,回去了都知会我一声儿。”
这次大家异口同声:“O——K!”
夕阳光线再也穿不进这一方被浓云宠溺的世界。
楼外彻底化为一片昏沉而模糊的黑。
黄思源看着身边人弯着身勉力摁了摁太阳穴的动作就知道,这是搁那又犯迷糊呢。
“那啥……”张云岫听到有人在自己身边开口,“今天……能不能借宿一晚?——当然,有报酬的,你明天的早饭我包了——”
借宿?包早饭?
张云岫最听不得这人嘴里冒出来“饭”字,他撑着晕眩的头,想先从地上拿杯子喝上一口再回答。
却有人扶正了他刚要歪下去的肩膀。
前排往后门涌动的同学嬉笑着从身侧的过道经过。
而他回头,与低头看他的黄思源四目相对。
“喏。”黄思源把杯子塞回他手里。
“谢了。”张云岫接过杯子,打开的同时视线飘去不知名的地方。
人声喧杂。
黄思源就在一片吵嚷中,扬首看向窗外的大雨。
雨水打得玻璃外尽是模糊不清。
但如果他能看到他的脸。
黄思源想,那一定是张笑脸。
这次停电的范围还不小,学校周围几条主街道的电路全部罢了工,只有再往远了走,五六个路口开外的地方,才向这块儿黑暗中的沉默之所融进星点灯火。
校门外是沸反盈天,接孩子的卖雨具的数不胜数。
一个披着校服帽子和一个用桌套裹着脑袋的人影游出漫漫人海,顺小道前行。
大雨如注。
黄思源有些庆幸于自己不知何时在书包里搁置过一个手电,此时打开,光线虽暗,但胜在照明了前路。
张云岫自从出了校门就变得沉默,虽然他平时话也不多,但黄思源在多次与他唠嗑未果后,终于意识到,他的沉默似乎并非因为他“不想说”。
而是“不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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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夜路
校服帽子对雨的遮挡不过杯水车薪,一路走来,张云岫前额的头发已被尽数淋湿,贴在额头上,落在眉眼间。
两人顺着大路走到尽头,随后拐入小巷。
进入巷道,周遭瞬间静谧下来,只听得雨的声响和细索的脚步声。
偶有摩托车从身侧飞驰而过,所幸路面积水不多,只在车离开后于地面积起一圈浮沫。
黄思源在不知不觉间放慢了脚步,于是成了张云岫披着湿透的校服在前面走,他扯着头上的桌套跟在对方身后。
远方跨河大桥上的灯火稀稀落落穿过雨帘落进小巷,也笼在两人身上。
昏暗光线里,黄思源看着前面的路,雨汽氤氲,视线朦胧,思绪中的记忆终于和旧日中的某个场景重合。
严格意义上讲,也不算完全的相合。
因为那是大雪新止的冬夜。
而这是个雨势正盛的春夜。
走在他前面的人行走的速度越来越缓,最后慢慢停住,然后一点点躬下身,把自己蜷在了原地。
黄思源几步赶上去,也跟着蹲下:“你怎么了??”
张云岫也想问自己同款问题。
没有灯的夜路,总会让他把自己拉入那个冬夜。
也是他不大喜欢走夜路的根由。
黄思源把手覆上对方的背,才发觉手下的身体在打抖。
会是因为那个雪夜吗?
黄思源想到自己之前看过的某个文章,其间具体的理论描述他早就无从复述,但记得大致意思,是说如果一个人在某个特殊场景中遭遇惊变等等,会导致日后他但凡遇到与当初场景类似的地方,都会产生排斥反应。
所以……是他说不出口。
不是不想,是不能。
当陈朽的过往呼啸而来,每个人的内心都不像他表露出来的那般平静。
“没事了……”张云岫感觉覆在自己背上的手缓慢下滑,他听到对方的声音近在咫尺。
“那些都是过去式了,张云岫,没事了……”
黄思源的声音低而缓。
带着连他本人都或许没察觉到的温柔。
雨夜,漆黑小巷里蹲着两个人。
他们或许早就失了时间观念。
张云岫依旧杵着不动。
耳中是只有他自己才听得清的心跳和呼吸。
雨水早已渗透外衣,侵入内里,冷意遍布。
他的四肢发着僵。
身边蹲着的另个人早就没了动静。
雨势不减,倘若迈步离开,想也是会被埋没于水声,听不到的。
终于。
张云岫像从一个做了时间长久的噩梦中醒来,可醒来后依旧是那梦中的场景,寒冷,凄清,寂寂。
周遭是一片黑暗,他试探着伸手,向地面摸索。
沾着雨水的冰凉却猝不及防落入一片温热。
“还能走吗?”响在耳边的嗓音熟悉依旧。
像一个独自跑动着不小心被绊倒的小孩,若无人问津,他或许会痛呼几声,甚至无声无息,然后终会拍拍身上的土灰,擦擦膝盖上的血迹,一脸平静地站起来,作是无事发生。
但如果有人跑来,拉起他细细打量,问他是否还好……
张云岫努力睁了睁眼,想憋回去上涌的水汽。
可一瞬翻腾而出的情绪怎会就这般平淡地退潮。
雨倾盆而下,咸涩混入其中,到地上打散成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