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敌一对(112)
作者:晓棠
客厅中央有一个算作茶几的小桌子,有些低矮。他们刚刚就是在这上边吃了一顿堪称丰盛的晚餐,现在已经收拾妥当。
妮雅的父亲席地而坐,把纸张摊在桌面上,又从兜里掏出了两支笔。他把其中几张纸和一支笔郑重地递给南弋,告诉他可以写点什么,但并不保证能够传递出去或是留存下来。
简单交代过后,他自己开始埋头落笔。如此跌宕起伏的一生,该是有许多值得交代的人和事吧。
而对于南弋来说,这几天他也已经想得很多了。作为他这样一个仍旧对世界和人生有所期待,并没有打算主动放弃生命的普通人,被迫接受死亡的结局,恐惧和遗憾不可避免。但无可奈何的是,他无数次拷问过自己的内心,如果回到可以抽身的那一刻的话……
无论多少次,结果都是他不会改变决定。
想明白这一点的同时,他突兀地联想到自己一直无处探寻的问题,若是预知命运的话,他的父母,大概率也是不会后悔的吧。
他捏着手里的笔思忖良久,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绪再次泛起涟漪。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段话,又该写给谁,写点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明天加更
第91章 我来了
职业使然,南弋对于遗书、遗嘱之类的东西并不陌生,他在入职最初,前几次出任务之前,也曾按照惯例写过。
后来,受他那位热烈跳脱的父亲影响,按父亲的逻辑,有想到要对亲人说的话当即就要表达,不需要变成冰冷悲伤的形式。再后来,外祖父祖母相继去世,父母也意外离开,这次再回来,所谓遗书,他就是想写也不知道写给谁看。遗嘱倒是有,很简单,把他们没捐干净的财产一股脑再捐一轮罢了。
现下,密闭的环境,昏暗的灯光下,他面对白纸一张,在脑海里把跟他有交集的亲朋好友过了个遍,从贺恺到肖继明,从温格尔教授到威廉,甚至想起了吴乐乐和赵老师……三十多年人生,走马灯似地在眼前晃过,却又都虚浮着,落不到实处。
理智拒绝落笔,手却不听话,于是他写下了开头的称呼。
“邵禹”两个字清晰地出现在纸面上那一刻,南弋呼出一口气,心静了下来。写就写吧,就当是说给自己听。他大概不会真的留下,给对方增加无谓的负担。但他的确有未曾言说的遗憾,这一刻他不得不对自己诚实,这辈子曾经遇到了对的人,却阴差阳错,擦肩而过。
午夜过半,房门蓦地被推开,妮雅突发高烧,呼吸不畅,陷入昏迷。南弋做了最基础的急救,凭经验判断,很可能是急性会厌炎。不及时用药的话,非常危险。
南弋三言两语解释清楚,回答他的却是妮雅父亲的沉默和母亲的泪水。他迟钝地反应过来,大约他们在衡量,日出之后即将面对的死亡方式是不是比这样的窒息而死要更加残忍。女人边擦着眼泪边双手合十祈祷,男人扶着她的肩背低语安慰。
南弋想象不出,是什么样的政治立场和信念,能够促使人放弃不单单是自己,甚至加上至亲至爱的性命。要么是一种至高无上的信仰,抑或是孤注一掷的最后博弈。
可作为医生,他之所以落到如今的处境,不正是因为他同样拥有不受任何外界因素干扰,直至生命最后一刻也不会放下的职业信仰吗。
于是,南弋跨到铁门前,竭尽所能地拍打求救。“Help!……Help the girl……!Help her!…… ”
不出预料,任他如何声嘶力竭,全部石沉大海。一门之隔,内里仿佛被遗弃的孤岛,得不到外界的一丁点儿反应。
不知道过去了几个小时,妮雅的母亲回到房间陪伴她,父亲走到距离南弋几步远的距离,试图劝阻,却又说不出话来。南弋喊到声音嘶哑再发不出音调,拍到手掌肿胀无以为继。他缓慢地滑坐到地面上,侧身倚着铁门,用肩膀一下一下地撞着,仍未放弃,不会放弃。
男人表情难过而纠结,他蹲了下来,试图止住南弋的动作。
他摇了摇头,语音哽咽,“I’m sorry.”高大的男人身体和声音一起颤抖起来。
南弋无力地叹了一息,他喘息片刻,抬手朝房间指了指,用口型气声断续道:“Listen…… to ……what your…… daughter said.”
时间仿佛在感官中停止了运转,所以南弋也分不清楚,当男人再次从房间中走出来,到底是过了几分钟还是几十分钟。他只隐约从他的眼底察觉到迷茫与复杂,又一点点隐去,恢复到另一种笃定中去。
男人稍微整理了下皱起的衣衫,从容地抬手在铁门上敲了两下,用他本国语言说了一句话。不过片刻,锁链哗啦啦地响,大门应声开启。
这一回,等候的时长出奇得短,当一辆救护车载着几个医护人员手提急救药箱出现时,南弋还没有完全适应外界的光亮。
他仍旧保持着坐在地上的姿势,单手抬着胳膊挡在眼睛上。他从缝隙中缓慢地眨了眨眼,好几个穿白大褂的人影从他身旁闪过,直奔房间。这种情形并不突兀,原本双方就是在一条绷到极端的弦两头较量,毋庸置疑,彼此手中握着随时拿捏对方的条件。南弋悬浮的心脏落到实处,不管接下来如何,当下这一刻,应该是有人比他还在意女孩的性命。
眼前的光亮突然被靠近的身影挡住,南弋等了一会儿,对方没有让开的意思。他慢慢放下胳膊,困惑的半掀眼帘,骤然间愣住了。
那人站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线上,背后万丈光芒笼罩,仿佛从天际走来。
邵禹半蹲下身子,手轻轻拢在南弋的后背上,克制道,“我来了。”
接下来的半日,做过一系列基础身体检查,南弋和妮娜母女俩被转移到当地一间小型医院的两间病房里。虽然仍旧是自由受限的关押状态,但条件无疑改善了不少。
最后一拨医生和护士离开,邵禹起身拿起他刚刚要到的冰块,用纱布包着,放在南弋的手心上消肿。
南弋心不在焉地任由他摆弄,等到走廊的说话声和脚步声远去,终于有了一点独处的时间。
“你怎么还不回去?”南弋抱着侥幸心理催促着问。
邵禹放下他的右手,托起另一只轮换着来。闻言,漫不经心地反问,“这里是随便进出的地方吗?”换句话说,能千方百计借着提供稀缺药品这条线来到这里,命运就与这场政治赌局绑到了一起。千里之外的那个陌生国度最终政局的走向,决定了他们的生死存亡。
现在的状况与当初他被隔离的时候不可同日而语,邵禹也不是没有努力尝试过营救的可能性,但就个人或是一小个团体所能够调动的资源来说,和一个国家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没有可行性。
排除万难来到南弋身边,已经是他不计代价能够做到的极致,还要绝大部分感谢运气。
南弋默然,他何尝不清楚,从见到邵禹的那个瞬间,确认不是梦境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了然这里边的轻重。他只是不死心,还抱着一丝不切实际的期待而已。
此时此刻,相对无言,他能够说点什么?去埋怨邵禹的感情用事不理智?他说不出口,那样无用的矫情的卖乖的话语,有多少实际意义?他也做了同样的事,即便目的和缘由不同,结果没什么区别。或者感慨感谢感动以至于当面拥抱,互诉衷肠?他还没心大到这种程度。勉强压下的对死亡的畏惧,以为自己想开了认命了,在邵禹来到这里之后,又被全盘推翻。
南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错开目光。
邵禹几乎能够揣测到南弋的心态变化,他这一步,没有给自己留后路,于对方而言,压力可想而知。可他除了庆幸之外,没有一丁点儿懊悔。这些天辗转难眠的痛苦和心口查不出病灶的疼痛都在靠近南弋的一刹消失殆尽,仿佛在深山密林中迷失多年的人,终于找到了指引他回家的光亮。邵禹从未如此确认,没有这个人的下半辈子,他毫不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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