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6)
卢晨带的是“心理健康教育”这门课,一个一听就知道混学分的课。
对于一个新闻学专业苦于找工作的毕业生,他恨透了这些可以一毕业就能被人来回抢的法语专业的学生。
首当其冲就是每门课都不缺席,即使是混学分的课程,而且成绩还一直保持年级第一的沈奕。
作为老师总要有点老师的“威严”,不然怎么对得起老师的身份?可是沈奕太安静了,从来不惹是生非,博览群书,问他什么都能回答上来,实在挑不出刺。
卢晨很憋屈,后来有一堂公开课,招式用尽的卢晨在课堂上调戏了一下沈奕:“帅哥,你长得这么俊俏,将来是想找老婆还是找老公啊?”
全班哄堂大笑,沈奕头一回没回上来话。
卢晨心里很是得意,像是那种抗战多年终于胜利般的吐了一口憋屈的气。
如果卢晨此时知道沈奕患有抑郁症的话,就不会说出这番话了。如果沈奕意识到自己有抑郁症的话,就不至于把自己当成怪物。
沈奕对卢晨老师的印象不太好,或者应该换个词——脾气挺臭,因为在沈奕的眼里,每一个人都比他好,每个人都是完美的,除了他自己。
沈奕个性偏内向,但是聪明的紧,知道卢晨一直不喜欢自己,是啊,谁会喜欢一个怪物呢?
别人不喜欢他才是正常的,那些给他买早餐写情书楼底下摆蜡烛的女生,只是不知道他的真面目罢了。
如果他们看到了自己如此的懦弱不堪,如此的冷血无情是非不分,如此的一无是处只会拖累对他好的人,而对于那些伤害他的人,却只会唯唯诺诺低声下气,她们就不会这样一个劲儿的追求他了。
当卢晨心里回荡凯旋之歌时,沈奕的双脚已经在漆黑的深渊里趟了很久很久。
大一上学期,期中考试前一个月。坐在图书馆楼梯上的沈奕被手机震动声惊醒,手机还是现在所说的老年机。
来电是一个陌生号码,显示是本地。
沈奕首先想到的是那些打骚然电话的女学生,本想直接拉黑。但是人的直觉何其神秘诡异,沈奕出门接通了。
“喂?”
对方是一个中年男子,沈奕莫名有点心慌,直觉作祟,他似乎猜到了些什么。
“是沈奕吧,我是你王叔。你快回家一趟吧,给……给你奶奶处理后事……”
再后来他说了什么,沈奕就不知道了。
自己回了些什么,他也不记得,好像这通电话没接过一样。
但是沈奕记得,他接通电话后非常平静了去了级部主任那里请假,回宿舍拿身份证,去车站买票回家。好像这些死不死的都不是他的事,好像抚养他长大的婆婆只是他一个邻居,一个见面互相寒暄一下的长辈。
十一月初的樱河是个不咸不淡的地方,樱花早已谢,冬雪还未来,唯有路边花园里的冬青奋力张扬着生命力。
近几年,樱河市政府为了避免樱花全谢后太过清冷乏味,间或种上了几棵冬梅,但是怎么也要等到来年一月份才能开花。
一棵棵枯树干从车窗上扫过,泛着沉沉的死气。沈奕呆呆的望着窗口,眼睛连眨都不眨。
沈奕旁边一排前一座的两个女生时不时回头看看他,然后交头接耳一会儿,再抬头,再接耳。
沈奕有一次不小心和其中一个女生对上目光,心里知道他们在谈论自己,和学校里的其他女生一样。于是又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一样转向窗口。
这世界上最大的魅力,大概就是一个人意识不到他的魅力。因为意识不到,便多了些谦卑和礼貌,少了些虚荣和骄傲,整个人的气质便愈加纯净自然卓尔不群。
当所有人艳羡他的美貌和聪慧,沈奕同样艳羡着他们每一个人的幸福和洒脱,像花儿一样绽放的笑脸。像是渴求一种无论如何也得不到的东西,那是一种终生未体会过的东西,也许是他永远也不可能体会到的东西。
长途车停在村口,以前绊倒他的那条小路随着社会的发展整修成了宽阔平整的柏油路。但是乡间多土多风,这柏油路也光鲜亮丽不到哪儿去。
走在土色的柏油路上,沈奕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六岁被扔下那一刻,怎么努力也追不上的远去的汽车又浮现在眼前。
相对于现代机动化的交通工具,人力显得如此的单薄而无力,大概最深沉的痛苦便是这种无能为力感吧。
迎接他的是邻居,招呼办完葬礼的是邻居,墓是邻居砌的,在村里的一座大山上,在立丰哥墓旁边。此山养活了一代又一代的村民,始终没有名字,不知道过多少年,就没有人记得它和埋在它上面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