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爱之名(98)
作者:温九三
“阿晏……”
本想说些什么开导他,但肖誉做了个停止的手势,季云深便把手放到他背上,边从上到下轻轻地捋,边等待他的下文。
“我爸走后的三个月里,我每晚都睡不着。”
许是极少袒露心声,肖誉的语气有些生硬,但背上有节奏的轻抚像源源不断注入了力量和安慰,他第一次有了倾诉欲,也第一次有勇气向另一个人袒露心扉。
“我爸曾经答应带我去看银杏叶,全家去露营,我和我妈选了好久的帐篷,才挑出三个人都满意的一顶,可我爸再也看不见银杏了。”
蹲的时间长了他觉得腿麻,就盘腿坐在墓碑前。季云深忽然站了起来,他下意识仰头去看,没想到季云深往上抻了抻裤腿,也陪他席地而坐。
“地上脏……”
“然后呢?”季云深没理会那句话,依旧把手放在他背上,侧头观察他的脸色,“——不想说的话也没关系。”
他抿了抿嘴,向季云深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盯着碑石前的相框继续讲。
“那阵子我不敢看照片,不敢听沾有回忆的歌,不敢去阳台看盆栽,更不敢跟我妈说话……买来的帐篷成了我最后的避难所,我每天躲在里面抱着自己哭——我再也没有爸爸了。”
眼泪不断滴在膝头,瞬间被运动裤的布料吸收,深色湿水后几乎没留下痕迹,他呆愣地凝视那块布料,悄声感叹:“如果人类也有清除痛苦的超能力就好了。”
不是瀑布倾盆而落,而是小溪潺潺淌过,肖誉连“倾诉”都说得十分克制。季云深听完一直没接话,两人挨得很近,能听到眼泪掉在衣服上的声音。
“阿晏,”手指在膝头轻戳几下,季云深换上了轻快的语调,“中午的蛋糕好吃吗?”
肖誉没跟上这么跳跃的思维,茫然点了点头。
“那块蛋糕是为了让人拥有一个快乐的生日而出生的,它的愿望就是被吃掉。”
肖誉吸了一下鼻子,眼神有些失焦:“……什么?”
季云深把他的刘海拢到旁边,一双红得发肿的下垂眼便完全露出来,被打湿的睫毛挤成一簇一簇,随他的呼吸微微发着颤。
“你吃掉了它却不快乐,于蛋糕而言,它真的很可怜。”
原来是这样。
他听明白了。
一块作为“生日蛋糕”而出生的蛋糕,短暂的一生唯有一个心愿,那就是希望它的“主人”今天过得快乐。
它由转盘上诞生,被刮刀雕刻成最完美的样子,穿上五彩斑斓的奶油外衣,被老板精心包装,然后和他们一一告别。
“拜拜转盘,请迎接下一块蛋糕的出生。”
“拜拜刮刀,你是我这一生见过最厉害的刀。”
“拜拜冰柜,我要走了,你别再冷着一张脸啦。”
“拜拜老板,我会努力工作的!”
……
肖誉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共情一块蛋糕,并且觉得心里发酸。似乎被他吃掉的蛋糕真的在胃袋里哭泣,胃口连着心脏,酸麻了一片。
“阿晏,既然忘不掉,那就记在心里,但我希望你永远快乐。”季云深这次真的站起来,跺了跺脚,站姿笔挺,他看着谢景谦的照片,对肖誉说,“不管怎样,我爱你。”
视野里只能看到季云深的下颌角,肖誉忽然发觉,锋利的事物也可以很温柔。头顶有手指插进发丝抓来抓去的酥感,很熟悉,像是从很小的时候就有过接触,他有些分不清是谢景谦还是季云深。
起风了。
肖誉看着季云深敞怀穿着的风衣,想说“扣好”,或者“别冻着了”,却是欲言又止。
面对季云深直白的爱意,他依然无所适从,既不知如何回应,也很难大方地表达出“关心”。
最后,他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淡淡道:“我饿了,想吃你做的巧克力煎蛋。”
季云深愣住,立马否决:“阿晏你记错了吧?我可没做过这种黑暗料理。”
肖誉言简意赅:“做过。”
转身离开之前,他好像看到照片上的谢景谦弯了弯唇角,最令他想念的声音忽如而至:“听到了,爸爸放心了。”
逝者已矣,但并不意味他失去了爱。生者如斯,他明白要向前看。
“——阿晏你真能记仇,”季云深追上来,胳膊拐住他的脖子往怀里一带,“还在气我从酒店把你抓回来呢?”
“没记仇,”肖誉故作厌烦扔开季云深的胳膊,快步往前走,话音带着明显的笑,“实话实说,就事论事。”
“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季云深哄着他,拉开车门,“其实我早就见过伯父了。”
肖誉自觉坐到驾驶位,系安全带时凝固一瞬:“什么时候?”
“送你去医院之后,我又回到这里了。”季云深两指戳在屏幕上,无意识地把地图放大又缩小,“伯父和我说,你还喜欢我。”
右脚踩上刹车,肖誉启动了车子。
他想起来了,从瑶华回来之后,他来看过谢景谦,那天他正在发烧,加上接了谢承的电话后心不在焉,下山时一脚踩空摔了下去,还是季云深把他送去了医院。
原来季云深一直在跟踪他。
季云深的变态行为不胜枚举,心随境转,如今他早就没有从前那种“恶心”的感觉了。
季云深在变,他也在变,他们都在用尽全力,用彼此都舒服的方式爱着对方,两个人在每分每秒都想无限靠近对方。
“季云深,”他目视前方,因手上攥得用力,方向盘上的皮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我恨过你,但是现在我更爱你。”
刹车松开,他打了一圈方向盘,车子顺利驶出挺停车位。
从前觉得很困难的事情,现在也能得心应手了。
第88章 88“季总,你教教我。”
六月,肖誉考完了大学生涯中的最后一科,把教科书和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装进袋子,递给了门口的小学弟。
“有些地方写得潦草,如果看不清再问我。”
“好的好的,谢谢学长!”
学弟是学期之初通过专业群找到他的,他的专业课一直名列前茅,想要他笔记的低年级学生数不胜数。一开始他并不想卖给别人,但架不住找来的人太多,他索性把笔记赠送出去,叮嘱他们只能用于学生间的学习交流,不得盈利。
小学弟就是那群人根据他的性格选出来的代表,面善,外向,自来熟,和他交流起来没有困难。
方知夏进了国内一家乐团实习,乐团包吃包住,于是早早退了宿。没有方知夏,寝室里空荡荡,一点烟火气都没有了。而肖誉今天也是回来收拾行李退宿的。
站在大门口,他最后看了一眼住过的地方,心里一半感慨一半兴奋。
认识季云深之后他就开始被迫夜不归宿,满打满算只在这里住了两年。
但这两年,是他在十六岁之后最快乐的两年,考进理想的学府,学习新知识,结交新朋友,获得工作经验……可以说人生中重要的转折都在这里完成。
啪。
白炽灯和大门同时关上,他在昏暗又安静的楼道定了一会儿才往前走。
楼道尽头设有一扇落地窗,夕阳照进来像一盏暖光灯,行李箱的滚轮在瓷砖上的声音格外明显,他缓慢而坚定地走向了光明的前方。
熟悉的宾利车等在学校门口,司机帮肖誉把行李箱装到后备箱,一脚油门开上了快速路。
快速路上绕两个弯下来,再经过一座跨海大桥,下桥后沿平湖路一路向东,平湖路与西溪路交界的地方就是半岛蓝湾的楼盘,矗立在城市的心脏,全市的美景尽收眼底。
无数次的往返,肖誉闭着眼都能走到。
进门换鞋子,一阵焦香从厨房飘到了玄关。
不是外酥里嫩那种焦香,而是字面意思,焦糊之中混着熟鸡蛋的咸香——能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的只有房主本人了。